执笔/白马
“小屏,是要杀我吗?”
鹤贪道,挽起唇角,不惊不惧。
他的声音向来好听,这一句像极了吟诗诵读的语调。可惜这既不是唐诗宋词,也非礼颂歌篇。
“小屏若是要杀我,鹤贪引颈受戮,万死不辞。”
“傅鹤贪!别拿周旋世故那一套来搪塞我!”
傅鹤贪又笑,他眉目间依稀还有些少年气,这一笑掺杂着些不易发觉的苦涩。
南菱拿剑的手,在宽大的衣袖下不住颤抖。
“小屏深夜来访,拔剑相向,我就不会怪罪生气吗?先生是怎么教的?容止若思……
“言辞安定。”
南菱将剑撤下,冷冷接上:“先生?蔺景老先生如今连骨灰都不知撒到了何处。这可是傅家新任家主傅行霈一手操控的。鹤贪,你若是还念及一点同门之谊,就离开他!”
鹤贪轻轻呼气,压抑了太久,胸口竟有些疼:
“他也是我兄长。”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连村莽小儿都知道傅行霈弑父弑师,你竟还要再与他同行,就不怕背上千古骂名吗?!”
怕,夜夜难眠。但若是我走了,行霈就真的孤身一人了。他偏执地背负起一个腐朽的空壳,替我挡下了太多,又把太多仇恨背在自己肩上。松池之变不得不发。傅家不是一朝一夕走上邪路的,诺大的家族,百年之来被虫蛆啃食地只剩一个虚张声势的皮囊。
黑暗的影子笼罩着傅家人,我愿陪哥哥走上这一程。
至少,不要让我们从此反目。
小屏,这一切都不能与你说。
“师兄,希望不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以为……你们就算动手,也绝不会选松池的……”
南菱垂眼,睫羽掩着微红的眼梢。
鹤贪眸色微沉,望向南菱的视线交缠着阴晦。
松池是熙来学宫第一宫,名儒蔺景坐镇,膝下曾有三位学生,皆是十一二岁的年纪送来,十七未满离开。稍长者乃君姓长子扶风,端的是一副玉树兰芝,少年意气。举手投足无不见修雅明德,磊磊君子。做课认真,上佳。次年来了位小姑娘,徐家,单名一个屏字。这孩子悟性极高,爱与人亲近,和师兄们同坐,偶出言语,总是唇边噙着一星半点的笑意。专心读写时候,犹为可爱,微微嘟着嘴,叫人忍不住揉揉她双颊。
她格外亲君扶风,奶声奶气地喊着师兄,拽着人衣摆不让走。
第三位,是傅鹤。
傅鹤,傅家小公子。初来时略略认生,总觉得他带着三分拒意,而后渐渐与师兄弟走到了一起。
蔺景喜赞大家之风,尤其是这些修道名门走出的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着父辈的仙风道骨,抛眼浮尘,落落大方。更有甚者,就如君扶风,小小年纪谈吐不凡,器宇轩昂,传承自君家正统的剑法出手惊鸿。
但小鹤……小鹤性子安安凉凉的,眸色偏浅,但眼梢翘起,修长善睐斜飞入双鬓,平日里不爱交谈。
三人在蔺先生眼下乖乖学习,读书吟诗。私底下摸鱼打鸟,而且分工明确:君扶风编一套言之凿凿的说辞糊弄先生,小屏敢于动手,上可捉飞鸟,下能插游鱼,颇有杀伐决断的风度。傅鹤从师妹手上接过血淋淋的鸟兽,飞速拔毛烧水煎炸蒸煮样样精通,就地解决。
扶风吃得很少,多是将手里的烤肉递给最年幼的小屏。
小屏吃得满嘴流油,嘶嘶喊烫,眼巴巴地瞥一眼扶风,感叹:
“师兄,我嫁你要不要?”
二者皆是一惊。
鹤贪皱着眉,带着些严肃道:
“师妹怎可以开这般玩笑?”
扶风觉得好笑,难不成这徐家的姻缘是这么好牵的,便玩笑道:
“行啊,若是我把你的烤肉吃了,你还嫁不嫁?”
小屏大呼不义气,吵嚷着要往扶风身上扑打。
君家傅家两个学生,十五岁加冠,各取字号。君扶风字修筠,傅鹤字鹤贪,小屏见两位师兄都有了字,不服气地与蔺先生理论。蔺景是个老儒,胸中全是墨守成规的礼数,怎么会应允?还是给师兄连哄带骗地带了回去,给她临时取了个字,南菱。
这字在她及笄后依然未改,恍惚然是当年玩笑的遗物。
可惜行及笄礼时三人天各一方。
从此再未如当年那般开颜相聚。
南菱二字是少年时代的墓志铭。
鹤贪是三人中离开最早的。加冠礼过后半载,傅家突然派人接公子回金陵,连夜而走。次晨睡眼惺忪的南菱跟着扶风去师兄房里,原是叫他做早课的,推门却见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份简信,从此与松池割舍。
扶风陪南菱走走停停地消磨光阴,仅仅两月。
那夜南菱从梦魇里挣脱,梦中血光冲天,生灵涂炭,恍惚认出那浴火之城竟是广陵!而百年以来,庇护广陵的仙门徐家墙倒楫摧,一片狼藉。触目之景……真实得可怕。
惊慌中竟顾不得穿上鞋便跑去了师兄那里,敲门许久不应,南菱知道浅眠的扶风一定不在屋内。强装镇定转身要走开。
却迎面撞上校服整齐,披着雪裘的扶风。
扶风的怀里并不暖,被冬风吹得冰冷的衣襟贴在南菱面上,她微微激灵了一下。
扶风不费什么力气将她抱起来,揽着膝弯,让她把脸埋在毛绒绒的雪裘领子里。南菱将下颌抵着扶风的肩窝,任他抱回房内。
“为什么赤着足?嗯?”
扶风将她安置在床沿,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抬头看她,目光中有责怪,但温柔暗潮汹涌,包裹住有些颤抖的南菱。
他对南菱是溺爱,偏偏又不动声色。
“被梦——被梦魇住了。”
南菱望见师兄一丝不乱的墨发,轻轻别过了目光。
“都这么大了,还被梦魇吓得找师兄。”
扶风一弯唇,带着几分戏谑笑道。若是以前,南菱一定会跳起来争辩,我才不是小孩子呢你别想趁机取笑我!但这一次她却忽然没有了力气,她想了想,继而开口道:“扶风是要离开了吗?”
扶风的样子一定是一夜未眠,松池之内除了南菱,他也只会去找蔺先生长谈。为了什么,南菱早已有过预感,只是她不愿提,怕说出来自己会相信。
眼前的人低下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个默许的苦笑。
“扶风离开了,我便一个人在松池里。”
“那会很久吗?我什么时候离开……”
后来南菱知道了,真的很久,四年。扶风离开的第四年,徐家才派人来接她回广陵。家主赠她歌吹剑,访烟笛。蔺先生不愧当代名儒,风雅之士。他传授音律与诗文,南菱的曲艺谈吐不可谓不惊艳。家主有意将她培养成下任,亲自教授剑法法术,不令外出。
是松池之变打破了僵局,而被禁足家中的南菱只堪堪窥见了结局一角,便已肝胆寸断。
这场惊心动魄,震惊三家的大乱直接使傅家家主死无全尸,长子傅行霈继任挑起大梁。而后突然传出其走火入魔之闻,行霈与傅家叛党大战于松池。满身黑雾的行霈以一己之力屠戮叛党,将松池学宫夷为平地,蔺先生与学生三十四位,无一幸免。
傅行霈在亲弟鹤贪的陪伴下回到金陵,百姓恶其行径,闭门不令回城。不料那傅行霈直接用一把黑剑劈开城门,沿路反抗民众皆被一把邪火驱散。
而后清扫仇敌,其杀人之术,诡谲至极,死者喉断颈折,手指弯曲,四肢关节皆已错位,七窍流血——死状之惨,叫人发指。
近日徐家家主愈发紧张,全府戒严。南菱义无反顾要南下金陵,符术高超的她不再为任何一面墙止步,从广陵一路南下,越近金陵,越是血书泪状不断。每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她的心就寒下去一分。
被小师兄强行推出了傅府,南菱孤身留在了繁华的金陵的街上。却倏然望见人群中熟悉的身影——
“扶风……!”南菱失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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