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夜。
窗外的月色极美，天空中透着一丝浅蓝，繁星点点，这在城市中是极罕见的。
顾宸沉默地躺在床上，眼神却一直凝望着窗外的星空。身旁是不知道还在用手机发着什么消息的安凌。
由于安凌父母尚在出差，且顾宸家只有这一个卧室，他们只能同房睡了，顾宸睡在一旁的沙发床上，安凌睡在大床上，安凌其实也不想让顾宸睡那里，怕他着凉，但顾宸执意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你要睡了吗？”安凌突然问了一句，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另一边的顾宸。
他的眼睛很好看，安凌想。
他的眼睛里装着满天繁星。
他的眼神很温柔。
“我……”顾宸不知道怎么接话。
连续好久没好好的睡过了，特别是这几天，每天几乎要疯掉，以往至少到凌晨四点就会睡着，最近却连睡都睡不着了。
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顾宸不知道他怎么了。
他考进了一所很好的重点中学，安凌和他也在同校。
他很高兴。
但是，考好了没有让他变得越来越自信，却是越来越崩溃。
他感觉，有一种看不到的引力在拉扯他，让他简直要疯掉了。
仿佛坠入黑暗。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摸不到边际，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到了新的环境，他怕自己会接受不了那种，从高高的天空摔下来的感觉。
捧他上去的人又亲手让他摔下来。
他只觉得很疼。
他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三年。
更何况，那所重点中学位于他原来的家的旁边，前几天母亲打电话来，让他初中回去住，这边的房子要卖了。
也就是，他要放弃这里的生活，重新来过。
继续被打骂。
继续接受欺凌。
继续被陷害。
继续一个人哭泣。
一瞬间，他想起了好多。
“啧啧，能让希黎喜欢你个灾星，你真他妈有福气啊，顾宸。”顾宸回头看着说话的人，发现是隔壁班的男生。
身上突然传来一阵阵疼痛。
撕心裂肺。
男生似乎还不甘心，眼神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满是仇恨。
“都怪你！她连朋友都不想和我做了！”
男生把他踹倒在地上，顾宸有一刻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了，他想反抗，却没法反抗，他只能这么忍受折磨，他的身体告诉他。
他没有依靠，每一个打他的人却都有。
附近没有监控，动了手只会被反咬一口，一切只会更糟。
一切只会变成他的错。
男生重重地踩在他的身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那一次，他断了几根肋骨，浑身是伤，狼狈地回家。
手臂也轻微的骨折了。
第二天，安凌问他怎么了，他却只能笑着说，不小心磕到了。
他总是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人而被打，因为某个人喜欢他，因为某个人恨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有的时候，他甚至分辨不出，这是真的，还是只是这些人为了打他而找的借口。
他不懂。
自己这么糟。
为什么还会有人肯喜欢。
但他不想去想了，身上的疼痛已经让他崩溃。
很累。
很疼。
也很崩溃。
很难受。
那一次治疗，让他落下了两天的课，花了他大部分的生活费，让他有十几天没能好好吃一餐饭。
习惯了。
一直都是这样。
“你，克死了你亲爸，他妈以后别叫我爸，我没有你这种儿子，我喜欢的是你妈，不代表我也会把她和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你懂吗？”男人的嘴里还吐着酒气，一瞬间，顾宸只觉得有些难受。
“小兔崽子，我劝你要点脸，不要欺负我亲生儿子，我告诉你，我只有一个儿子，你个寄生虫，有什么资格在我家嚣张，啊？”
“啪”地一声，顾宸只感觉脸上一阵火辣。
很疼。
面前男人的面影和学校里的那些人重叠，一次次把他击入黑暗，他倔强地爬起来，看着浑身是伤的自己，一次次被人打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起来。
就这样吧。他告诉自己，便陷入了无边黑暗……
就这样吧。
……
“这几天……都睡不着吧。”安凌关掉了手机，想起了刚才在手机里问了一下正在学心理系专业的哥哥，看着少年逐渐消瘦的脸，心仿佛一块玻璃，从高空坠下，彻底粉碎。
“嗯……”顾宸仿佛被猜中了心事，小声地应了一句。
“唉……等等。”安凌下了床，就在顾宸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的时候，安凌拿出了袋子里的药：“这是安眠药，医生有给你开的，一次只能吃一到两粒，不能多吃，知道吗？你要好好对自己。”
“凌哥……”顾宸望着面前的少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嗯？”安凌倒出了药，递给顾宸。
“谢谢你……”
“我说过不用跟我说谢谢。”安凌的笑容有些苦涩。
“对不起……我……”
安凌用手指抵住了顾宸的唇，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睡吧。”安凌揉了揉顾宸卷卷的短发。
“嗯。”顾宸把药一把吞下。
安凌也躺了下来，关了灯，月光照进来，一切正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正打算睡觉，却发现沙发床上的顾宸紧紧地抱着枕头。
“怎么了？”安凌看着顾宸紧紧闭着眼的样子，担心地文。
“我有点怕……”顾宸小声地说了一句。
“怕什么？”安凌觉得好笑，安凌觉得，他这个样子真的好可爱，一点一点暖化他的心。
“以前睡不着的时候，都开着灯的……”顾宸有点委屈地嘟囔，“有点怕黑，抱歉，我想我能适应。”顾宸的声音平淡下来。
“没事吧？需要我陪你吗？或者，开灯？”
“没事。”
“真的？”
“真的。”看到了顾宸紧紧抱着抱枕的手变得轻松。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安凌听到了顾宸那里传来的小声均匀的呼吸声，才彻底地放下心来，正准备入睡，却突然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是顾宸的声音。
“凌哥……我感觉我要死掉了……在这个世界活着好压抑，每天都有好多无形的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他们一直告诉我，你该死，不管是哪方面，你都该死。”顾宸小声抽噎着。
“他们都说我好糟，我接受着无数的辱骂和殴打，受到许多的恐吓与威胁，我原来以为我可以一直担着，但是我发现我真的好胆小好懦弱，我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没有人，没有人能够保护我。”
“我每次尝试改变自己，融入这个世界，可是从前的往事总是一直揪着我不放，我没了自由，只能在这片黑暗中坠落，我知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在水中挣扎，周围没有一根稻草，岸上的人看着我挣扎，他们都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笑声带来的伤让我近乎崩溃，所以才期待死亡，我一点也不想成为一个跳梁小丑，任人耻笑。”
安凌默默地听着，然后下了床，蹲在了顾宸的床旁边，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且小声地说，“如果可以，我是你的稻草。”
“可以救你，若我不够强大，没有救你的能力，我会陪你一起去死。”
他没有得到回音，但也不感到疑惑，因为他知道顾宸是在说梦话。
只有在放下戒备，在梦里的时候，才不会被伤害。
梦里没有两面三刀的人，才敢吐露心声。
安凌觉得很开心，因为他叫的是他的名字，不是别人，就是他，至少，他很信任梦里的他。
“唔……”安凌听到顾宸痛苦地叫了声，抱着抱枕的手又变成紧紧抓着了。
梦里一片黑暗，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有一次美好的梦，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头痛欲裂。
各种声音在耳际徘徊。
“你就是个垃圾。”
“考得好有什么用？又没人爱你。”
“这个家属于我，不属于你，你也不是我哥哥，认好你的身份，顾宸。”
“抱歉。”
“你可不可以去死啊。”
“这个家不欢迎你。”
“就是他，就是这个怪物。”
……父亲的面影突然在脑海浮现，朦朦胧胧地，顾宸看见了他的笑。
突然破碎。
“顾宸，抱歉没能陪你长大。”
“宸宸，爸爸对不起你。”
“是我不优秀，让你妈无法爱上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顾宸崩溃地大喊，痛苦地哭着，“不是你的错，都是我，如果没有我，你就不用和她结婚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活……”
安凌突然摸了摸顾宸的脸，贴在顾宸的耳旁，轻轻说：“不是你的错，你要好好活着，这个世界还很美好，以后不管山崩地裂，我依旧陪着你。”
顾宸皱紧的眉头轻轻松开，又开始平静起来，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抱着安凌。
“好好睡吧，宸，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安凌感觉到了对方的温度，笑了一下，又在他耳旁轻唤一声，便躺下去继续睡了。
……
第二天。
“凌……凌哥？！”顾宸早上一醒，就发现安凌坐在沙发床旁边的椅子上，他的头轻轻靠在一旁的扶手上，睡得正深，“难道是床睡着不舒服吗？还是凌哥梦游了？”顾宸只觉得自己特别懵逼。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梦见过去的事情……凌哥到底怎么不睡床呢？是自己说梦话了吗？
顾宸越想越觉得惊悚。
“嗯？宸，你醒了？”安凌揉了揉朦胧的睡眼。
“嗯……很抱歉把你吵醒了。”顾宸轻轻答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凌哥，我昨天晚上有没有做很奇怪的事情？”
“嗯？”安凌突然想起昨晚的场景，轻轻笑了一声，“咳咳……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怎么就这么坐着睡着了？”顾宸忍不住想起刚起来时的样子。
“我昨天晚上跟你说我也怕黑，然后没有什么安全感，不敢在大床上睡，于是我就坐在这里，然后你睡着了我不敢吵醒你，就一不小心靠在扶手上睡着了。”安凌眯着眼笑了起来，左眼角边的一颗泪痣让他显得妖魅起来，很是好看。
“呃……”顾宸有些怀疑地思考起来，却也没有多想。
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管了，他告诉自己。
“emmm……”空气之中透着一股尴尬，两人对视了几秒，安凌轻咳了一声，顾宸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安凌的额头。
“怎么了？”安凌疑惑着。
“你是不是感冒了？”顾宸一脸认真地问着安凌。
“咳……不知道。”
“你自己生没生病都不知道？”顾宸把被子给安凌盖好，起身去找体温计。
安凌似乎很享受这种被顾宸关心的感觉，看着面前的人翻着床柜，有些宠溺地笑了笑。
天啊，我家小宸宸……怎么这么可爱啊。
“来，手抬起来。”顾宸细心把体温计放好之后，转身走出房间去烧水。
安凌看着忙忙碌碌的男生，忍不住笑起来。
明明都才六年级呢，我家宸宸居然这么会照顾人啊……长大以后肯定……安凌猛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能让那些女孩子占到便宜。
顾宸细心地倒了热水，又转身进房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厨房，照在顾宸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仿若神明。
顾宸拿出了体温计，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安凌的身体，仿佛在保护什么很重要的易碎品。
“38.9。”顾宸皱了皱眉头，放下体温计，看着安凌又没盖好的被子，又重新盖好，“凌哥听话，发烧了啊，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很难受？”
“有点。”安凌的脸突然有点烧，不知道是因为顾宸的话还是因为生病，但他说的是实话，一早上起来便有种头炸开的感觉，但是因为怕顾宸发现便强忍着了，原本还想叫他一起出去玩来着……都怪这该死的生病……不过，自己体质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生病了？安凌想不明白。
正发愣时，顾宸把水端来了，少年轻轻地吹了吹。
“要我喂你吗？”顾宸调皮地笑了笑。
“咳咳，不用了，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自己来。”安凌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水还有点烫，凌哥你吹一吹再喝。”顾宸把水端了过来。
“嗯。”安凌学着顾宸的样子吹了几口，轻轻喝下。
水很甜，因为是顾宸倒的，所以让安凌感觉这是天底下最好喝的水。
幸福到爆炸。
“凌哥，你先换好衣服，我带你出去看医生，”顾宸坐在他旁边，轻声道，低下了头，仿佛思索着什么。
“这种小病自己会好的，不用看医生的。”安凌怕极了消毒水的味道以及那根根尖锐的针管。
“必须要看。”顾宸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
“好吧。”安凌无奈地点点头。
昨晚他穿的是顾宸的睡衣，现在竟有点舍不得脱呢，少年衣服上薰衣草的味道很好闻，而且，这是他的衣服呢，这说明了他们关系好！安凌想了一大串事情。
“小宸宸，你难道想看我换衣服吗？”安凌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宸突然断了想事情的思绪，抬起头来，“啊，凌哥，抱歉！我不是故意不出去的！”顾宸飞也似地冲出了房间。
安凌换完了衣服，郁闷地想，他家宸宸这么容易害羞的吗？
但他没说出来。
“走吧。”他走出房门，自然地牵起顾宸的手。
少年的手白皙且指节分明，却太过冰冷，甚至毫无温度，安凌下意识抓紧了顾宸的手，想要捂热。
明明是在夏天，对方的手却冰凉至极。
“怎么了？凌哥？”顾宸突然感觉到了自己手上传来的温度，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安凌。
“宸宸你冷吗？”
“不冷，你衣服换完啦，那出门吧。”顾宸笑了起来，也很自然地就牵着安凌就走。
锁了门，两人安静地下了楼梯，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极轻，仿佛根本没有一般。安凌想着。
出了楼房，出了小巷，一眼望去，街头上的人稀稀落落的，两人就这么安静地一直走着。
安凌很喜欢这种感觉。
就好像是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两个人，每天都平平淡淡地在一起，但总有数不尽的幸福。
和他在一起便是幸福。
永远永远的幸福。
什么都比拟不了。
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
冰冷的手逐渐有了温度，渐渐地，变成了顾宸的手在温暖他的手。
安凌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己在乱想什么呢，自己和宸只是关系好罢了。
怎么能乱想啊。
……
看了医生，医生建议他打针。
谁知安凌突然作委屈状，一直看着顾宸，眼里仿佛带着一丝丝泪光，“我不要打针嘛……”
顾宸被这种眼神看得受不了，避开了他的目光，“吃药好得慢。”
“没事，求你啦，我不想打针——”安凌扯着顾宸的手。
顾宸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上几分的男生，扶了扶额，只好转头道：“医生，有什么退烧药可以让他好得快一点吗？”
“有。我给你开。”医生看着面前的两人，不由得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关系都真好啊。
“嘻嘻，宸对我最好了。”安凌笑嘻嘻地说。
“是药三分毒……虽然打针也不好，但是能让你少受几天折磨……算了算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顾宸拍了拍自己的头。
一阵等待过后，两人又提着药牵着手回了家，当然，安凌又借着自己的小性子，厚着脸皮说要吃糖。
顾宸笑了笑，带着男生进了路上的小超市，边走边道：“虽然吃糖有助于你恢复，但是吃多了会蛀牙的。”
眼里却是笑意，透着温柔，透着关心。
安凌笑嘻嘻道，“糖很好吃的，而且，我可是会好好刷牙的好孩子。”
一连拿了五包草莓糖和五根草莓味的棒棒糖。
结账时，顾宸松开了和安凌牵着的手，刚掏出钱包，帮安凌买单时，男生却拦住了他，“不用啦，我自己有钱。”说着，掏出了自己口袋里的10元
“老板，给。”安凌把手递过去后提起了一袋的糖，另一只手又极自然地牵起顾宸的手。
顾宸看着他手里的袋子，无奈地笑了笑，“提这么多不累么？”
“不累不累。”
“我帮你吧。”顾宸伸过手去。
“不用啦，你只要被我牵着就好了。”安凌笑了笑。
一恍惚，顾宸突然想起了好多。
以前的好多。
跟安凌在一起的时光仿佛被施了魔法，和他在一起，他的黑狗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段时间，虽然，有的时候还是会出现。
安凌就是他的氟西汀啊。
只要被我牵着就好了，顾宸想着安凌的话，一直想着，一直想着。
安凌真的是个好温暖的人。让他很喜欢很喜欢。是朋友间的喜欢。
“安凌，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我会一直都很开心呢。”顾宸轻声道。
“是吗？那真是我的荣幸。”安凌的笑仿佛冬日阳光，照进顾宸封闭已久的心。
“哈。很高兴遇见你，凌哥。”
“很高兴遇见你，顾先生。”安凌以礼回礼。
“哈哈，我们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这么中二。”顾宸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先生想怎么样，你的安同学一律奉陪。”安凌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好像一直一直都这样……好好地……没有黑狗……没有嘲笑……顾宸看着安凌的笑容，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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