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自那次普通的问候之后，安凌就和顾宸成了好朋友，每天形影不离。

仿佛白日间紧紧相随的影子，从未离开原主一步。

就这么过了一年。

顾宸依旧感觉不到快乐，如行尸走肉。

每天和安凌在一起产生的快乐，终究会被那个男人一点一点地扔掉。

依旧酗酒。

那天他沉默地被男人打骂，旁边的弟弟看着他发笑。

他看着妈妈假装出差几个月时产下的孩子，心里蔓延着一种苦涩。

依旧全身青紫。

依旧遍体鳞伤。

无意之中，爸爸给他的手链掉落，顾宸发现那条手链的绳子断了。

黑白相间的绳子上缀着一块小小的拼图状的金片，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爸爸也有一条，妈妈也有一条，三个人的拼起来可以拼成一块心形。

后来，爸爸的手链随着他下了葬，妈妈的手链不知所踪，估计，是她扔了吧。

现在，只剩他自己了。

就像他的心一样。

被父亲扯去一块，被母亲扯去一块，他捧着自己剩下的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男人还在打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但他听不见了。

他感觉不到痛了。

他觉得那条手链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男人终于醉倒了，弟弟也看完好戏回到房间去睡觉了。

他忍着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攥紧父亲给的手链，看着断掉的绳子。

只是接口断了，去找楼下的叔叔修一下就好了。

正逢除夕，窗外是爆竹声响。

一朵朵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

如果客人看见这所谓的谦谦君子是这副模样，就不会觉得他很好了吧。顾宸想。

来的客人给了他一些压岁钱，但是是趁着他的家人不在悄悄地给的。

这是他爸爸从前最重要的挚友。

父亲死后，就一直在帮忙照顾曾经好友，自然，也发现了现在的这个家对顾宸并不好。

顾宸很感谢，但不太敢收，毕竟，面前的这个男人和他并没有太熟。

叔叔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感谢，并把顾宸的手推了回去，看着顾宸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他轻轻地说：“你如果觉得不该收的话，那么，你就先收下吧，等长大了再还给叔叔……你是我好友的儿子，现在他走了，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男人望着曾经该被捧上天的男孩却被曾经最爱自己的母亲亲手扔下来，然后看着她捧起了另一个人。

有些心疼，却无能为力。

顾宸脱离了回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还好，还在。

等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对叔叔。他想。

这个世界对他好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

他曾以为他的母亲还让他住在这个家，还给他饭吃，是因为她还忘不了父亲。

但他错了。

他至今忘不了，那天晚上。

她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想起“酒后吐真言”，就去问她，“妈妈，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如果你不爱我，就不会养我了。”

她笑着，说，“傻孩子，我怎么会疼我和我不爱的人的孩子呢？我不过是不想犯法，才抚养你罢了。我爱的是我现在的老公，不是你爸爸……”

我爱的不是你爸爸。

我不过是在为了法律规定而抚养你罢了。

顾宸感觉心里一阵酸楚。

他真的错了。

原来她只是怕他会告她，原来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的。

无所谓啦，他想。心里却是一阵巨大的痛楚。

难过。

悲伤。

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东西。

看着断裂的绳子，不知所措。

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扬起笑容，“没事啊！一切都会好的。”

他又突然停了下来，笑容僵在脸上，不禁喃喃，“没事啊……我不会哭啊……”

泪水却顺势而下。

顾宸感觉自己要崩溃了，他快速打开家门，疯了似的奔到楼下的小店铺里。

他望着店铺昏暗的灯光，幸好，还开着。

“叔叔，帮我修下，好吗？”他的一颗心怦怦跳着，他感觉身上的疼痛突然复发。

强忍。

掺杂着悲伤，他一直忍着。

“嗯……可以，这个很好修，就是需要一点时间……小朋友，都除夕了，你怎么一个人啊？”店主叼着一根烟，仔细看着绳子损坏的地方，开始修理起来。

外面一阵热闹，路边的大排档里满是人。

顾宸缓缓垂下眼帘，装作有些自责地说，“妈妈睡着了，我刚准备睡，手链却不小心掉到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断掉了。”

“噢，这样啊。”师父似懂非懂地回答，看了一下绳子断裂的痕迹，更像是被人扯的，金拼图附近挂着的链子也稍稍弯曲，更像是被什么压成这样的。

但他没有多想，他也懒得多想。

接上了绳子，把链子换了一条之后，他把原链子交给顾宸。

“谢谢叔叔。”顾宸给了钱，有些开心地笑了笑。

他重新戴上手链，将原链子上的扣子扣在了手链上。

好好保存。

他很开心手链修得好。

一想起那个男人，却一阵憎恶。

都是他害的啊。

一切才会变成这样。

但是无能为力让他察觉自己的渺小。

渺小……

回到家里，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间。

正常洗漱过后，他躺到了床上。

紧紧地抱着爸爸给的布熊，是白色的，质量很好，一根毛都没有掉出来过，原来耳朵少了一只，经过顾宸不断学习后，终于把那一只补上了，虽然还有一点瑕疵，但只要不认真看，就看不出来。

关掉了灯，他抱着熊的手更紧了。

害怕黑夜。

他看着床头柜上爸爸的照片，他笑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爸爸，我爱你。晚安。”

……

7岁。

“宸宸也要上一年级了呢。”年轻的女子笑着，正是安凌的妈妈。

“是啊，你家凌凌也是，平时那么照顾我家小宸，自他爸爸去世之后……”顾女士装作惆怅的样子，一双桃花眼里透着满满的悲伤。

虚伪。

顾宸想着，头部一阵撕裂的疼，从前，现在，伤痕累累，两年。

疼。

很疼。

疼到疯掉。

“克星！”

“没爸的孩子。”

“亏你妈对你那么好。”

“你算什么？”

“我劝你懂事点，给老子忘了那个狗男人，再他妈叫我叔叔，别怪我不客气。”

“他不是你爸了。”

“我不是你妈妈。”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找死！”

“呵，只要我跟爸妈说是你欺负我了，你准保完蛋，你什么都不算，你以为你有顾家的姓氏了不起吗？顾家算个毛线，你奶奶还不认你呢！”

“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儿。”

“怪物！”

各种声音在顾宸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响。

活着好累。

可以死掉吗？

顾宸痛苦地闭上眼睛。

“宸，你怎么了？”安凌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温柔，仿佛寒冷的冬天中的一束阳光，让人很温暖。

“没事。”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眸，默默凝视着一旁有说有笑的两名女士。

“真的没事吗？”安凌关切地问道。

“嗯。”顾宸笑了笑。

虽说心里起疑，安凌假装放下了疑问，转话题道：“你想去哪所小学。”

“烟云十一小。”顾宸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重点小学，不过那里不是离家很远吗？”安凌问。

“嗯。我……”顾宸瞥了一眼旁边的母亲，继续道，“自己在外面住。他们给我买好房子了，每个月都有固定的生活费。”

“呐，这么小就自己住啦。”安凌沉思着，露出有些担忧的神情，顾宸能独立固然是好的，但，按道理来说，顾阿姨对宸那么好，这么会让他自己住呢？这么小真的要这么独立吗？

“嗯。”顾宸淡淡一笑，却是苦涩的。

那个表面上对人谦谦有礼，嗜酒后对他又打又骂的男人，那个表面乖巧，背地里总是陷害自己的弟弟，那个对自己百般挑剔与毫不在意的女人。

人都是有两面的。

他想了好多好多。

那天。

“顾宸，以后你自己住吧。我给你报了市重点小学，在附近买了套小型套房，每个月固定给你生活费，一直到你十八岁成年……我不希望你会因为我放弃你而去法院告我不抚养，我已经尽最大责任了，我想，如果送你去孤儿院，对于你的未来，也会有一定的影响，他们都不能接受你，希望你体谅我。”

“嗯。”顾宸缓缓垂下眼帘。

她从未说过爱他。

听着前面的话，本以为她很在意自己啊，可是，只是因为自己还没十八岁吧。

现实比幻想更让人崩溃。

他以为她会因为自己是她生下的，而有一点点关心，可是她没有啊。

“我可以陪你去。”安凌笑了笑。

“嗯？”

“我可以和你同一所小学，你在哪我就在哪，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朋友……

顾宸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朋友。

一辈子。

我有点担心我的一辈子没有那么长。顾宸自嘲地想了想。

紧紧攥住口袋里的小刀。

死……

“真好。”顾宸应付地笑了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尴尬地想了半天，才开口，“那你家不是也离十一小挺远的？”

“我们在市中心有一套房子，闲置好久了，这下终于有用处了。”安凌笑了笑。

他忘了，安凌家条件很好，而且他的父母也对他特别好。

他是吃糖长大的孩子。

忍不住地感到卑微，对于安凌来说，自己算是高攀吧。顾宸想。

他像是遥不可及的太阳，众人环绕，而自己是卑微的一粒尘埃，毫不起眼。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尘埃，飘浮在宇宙，没有目标，没有希望。

他便是这千千万万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很小。

毫无用处。

他曾幻想自己也可以有对他很好的父母，同学向他投来的目光是羡慕不是厌恶，身边的人可以都像安凌一样温柔。

可是世界不愿意。

他生来就必须接受歧视，必须低人一等。

老天注定的东西，不得不接受，也改变不了。

麻木了，也习惯了。

……

还记得被赶出来的原因，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因为深感伤痛，所以才会牢记吧。

“哥哥，看，你的房间被我装修了一下。”正是暑假，顾宸一回到家，就看见了齐冼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为了不让齐冼再去破坏他的东西，他面无表情地一把扯住齐冼的衣领，回到了房间。

乱七八糟。

自己和爸爸的合照被马克笔涂得乱七八糟。

“好看吧？”齐冼笑着，笑里透着一阵漠然。

“要点脸好么？齐冼。”他抓狂了，声音不禁提高几分。

“要什么脸？对着你要脸么？就只是一个没人要的可怜鬼罢了，只要我撒撒娇，流流泪，爸妈都不会责骂我，反倒是你，啧啧，我都为你可怜，像你这样的没人疼的人啊。”

顾宸红了眼睛，看着爸爸的照片，冷冷道，“滚。”

齐冼说的没错，他就是没人要的可怜鬼。

一直都是他在自欺欺人。

他以为他还有爱，然后骗了自己好久。

他想起了安凌，笑着摇了摇头。

他在乎自己吗……他不敢确定。

被伤害过太多次，所以不敢和人接触。

不敢相信，不敢依赖。

“啧，我这个没用的哥哥啊，才说你两句就这样了，行，我走。”齐冼勾起嘴角，露出天真无害的眼神。

那天，他一个人痛哭了很久。

他不能还手，自上次和这对父子杠起来后，他被母亲数落，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歉。

但他想，他们不配。

是他们先骂爸爸的。

是他们不对。

他凭什么要道歉啊。

最终想着，却无可奈何。

他拿着一直贴身藏在身上的U盘，把自己和爸爸的照片再洗出来了一趟，为了避免齐冼再次搞破坏，他把U盘拿出去找人拷了两个备用的。

那个温柔的人已经走了，他不想那个温柔的人连最后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不见。

他很想他。

他想陪他。

那天傍晚，母亲和那个男人一人给了他一个巴掌，男人嫌不够解气，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理由是他又欺负弟弟了。

那个男孩流着眼泪，哭着说：“哥哥今天看我不爽，把我推倒了，小冼好疼，呜呜呜……”

虚伪。

他想。

不想挣扎了，他累了。

于是，任由他们打骂。

麻木了。

想逃离这个家。

再熬一个暑假。

他想。

便忽略了身上的痛楚，与这一家陌生的人的目光，是嘲笑，是不喜。

忽略了。

坠入黑暗吧。

去死吧。

他想着，攥紧了拳头。

……

每夜浑浑噩噩地抱着熊睡觉，不管身上有多疼依旧会笑着对着父亲的照片说晚安。

他和他的熊说，我好想爸爸。

熊告诉他，我也是。

他和熊倾诉了今天一天的难过与崩溃。

熊耐心听着，让顾宸觉得心里好受些。

“我和我的熊都很想你，爸爸。”他对着照片说。只感觉心里一阵疼痛。

“你回来好不好。”他轻声问。

没有回音……

就这么熬过了一个暑假。

开学了。

别的孩子都是父母亲自接送学校的，但他不同。

一个人去学校，一个人回家，一个人煮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聊天。

一个人。

他总是笑着跟自己说，没事啊，我长大了。

不过七岁罢了。

被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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