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继后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还是非常公正的,她提出三个法子,一是要令医士诊断一下十一阿哥所骑之马会否是生病发狂,二则要彻查今日马匹所喂之草料有无给人下药,三便是要查验福康安究竟有没有用那只簪子去刺永璇的马。
虽有永璋作证,永璇确实有对福康安出言不逊,但,同时这也更有可能令福康安对永璇怀恨在心,想报复永璇,从而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没人会仅仅因为谁说的话就相信那人做了或者没做某事。
绝大多数时候,物证都比人证来得可靠。
乾隆无法不同意继后所言。
那,如何验?
《洗冤集录》有载,以酽醋和酒检血法。
在地上挖一个坑,用柴炭将坑烧红,烧热,再倒入适量酽米醋和酒,通过高温加热,醋和酒会挥发产生蒸汽,这时候将可能沾有血迹的尸骨或作案工具放进坑中蒸,一段时间后,平常肉眼看不到的血痕就会显现出来。
“所以只要沾过血,无论多久,用此法,都可以令血迹现出?”
乾隆耸着眉,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而这也是傅恒所担忧的,因为,那只发簪上可不止沾过喜塔腊尔晴一个人的血,她扎在他肩膀上的那一下可一点都没有留情。
可此时并不是插话的时机,他敛去浮躁的情绪,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御医身上。
“确系如此,皇上。”
陈、刘二位御医同时回道。
自宋慈编著《洗冤集录》以来,历朝便将此作奉为圭臬,御医们虽不主验尸,却也会对其有所涉猎。
毕竟,这宫里面死的人从来都没少过。
乾隆眉头拧得更深了,当初,喜塔腊尔晴丝毫不手软地往自己心口扎时用的就是这只簪子,她倒没伤着半分,却阴差阳错地划到了他的手背。
从小养尊处优的乾隆,何曾被如此伤过?平时不小心被碰破点皮,也会有人被问责,然而,当时那种情况,忌于方方面面的考虑,他不得不暂时饶了喜塔腊尔晴这个大不敬之举。
他气极了,想着之后再跟喜塔腊氏算账,然而,一件又一件的糟心事儿接踵而来,皇后崩逝,金川战役连连受挫,傅恒请战出征,乾隆再无心力去追究尔晴。
那时,他还不知道,傅恒已与喜塔腊尔晴夫妻情尽,否则待其生下孩子,他早就随便找个由头赐死喜塔腊氏,去母留子了。
但,喜塔腊尔晴,你做的孽不应报应到福康安身上。
眼下,乾隆真真是心烦且躁,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否决这个提议,底下的人见皇帝久久没有作出定断,再不解,再有多少臆测,也不得不耐下心来等候其发话。
傅恒也同样的心焦着,他很犹豫,他并不想让福康安知道他阿玛和额娘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愉,破坏他心目当中额娘的形象。
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下,该用什么托辞来解释那只发簪曾染过别的血。
“皇上……”
这句话并不是傅恒说的,而是一直在默默当背景板的婉嫔陈婧雪。
“嫔妾认为,此法可能有些不妥。”
“婉嫔?”乾隆很讶异,说真的,要不是婉嫔开口,他是真的忘了她还在场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这句话确实给乾隆解了围,乾隆也就顺水推舟地问:“哪里不妥?”
“皇上,请容嫔妾先问几个问题。”
婉嫔施了个礼,神平气和的模样令乾隆心中一动,这个妃子容貌,才华,脾性都没有什么突出的,他从未注意过她,今日一看,至少声音不错,柔柔婉婉,听着很舒服,正配她的封号。
只一瞬,乾隆心头闪过许多念头,他微微颔首,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嗯’。
“福小少爷,你额娘将发簪做成玩具小剑送予你,你可曾用它耍着玩或者做过什么事?”
婉嫔转头看向福康安,稍稍带了些笑。
福康安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摇头,道:“额娘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送我这个在有危险的时候防身用。”
“这样啊,我知道了。”
婉嫔曾见过有阿哥拿着小剑刺鸟戳鱼玩,便猜想福康安是不是也这般玩过,若是因此令小孩子平白受冤,婉嫔于心不忍。
但她不好问得太露骨,免得有诱话之嫌。
既然没有,她也就不需要担心了,于是,她便准备跟乾隆回话,这时,福康安忽地一个激灵:“啊,我想起来了!”
婉嫔被小小惊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平声静气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有天晚上,我正在默书,不知道从哪里爬来只檐蛇,我额娘可胆小啦,如果被她看到,肯定会吓一跳,我便趁额娘不注意,顺手用簪子把它钉住了。”
福康安回忆着那天的情形,眼珠子转来转去,表情异常丰富,跟在说书似的:“可之后我默完书,檐蛇就不见了,墙上就剩半截尾巴了,真奇怪,怎么会不见呢?”
说到最后,福康安开始自言自语,抿唇皱眉,他怎么想也想不通那只檐蛇怎么跑掉的,又跑哪儿去了。
见他一副纠结好奇样,婉嫔微微一笑,顺嘴答到:“檐蛇会断尾逃生,而且之后还会重新长出尾巴来。”
“真的吗?”
福康安瞪大了眼睛,觉得好神奇,他来了兴趣,还想再问什么,乾隆等不及了,轻咳一声提醒婉嫔别再说些有的没的,正事要紧。
婉嫔会意,便问陈御医:“如福康安所言,那只发簪曾碰巧在别处染到了血,要如何辨别?”
傅恒在一旁听着,一颗心暂时放回了肚子里,虽然猜不到婉嫔为何会出手相助,但,她这么一问,实实在在帮了傅恒一个大忙。
对乾隆来说也是,他不着痕迹地给婉嫔投去个赞赏的眼光,然后保持着一贯的冷峻面容,淡淡问道:“陈御医,婉嫔所忧之事,你可有办法解决?”
“这……”陈御医心里打起鼓,只能摇了摇头,回道:“婉嫔问得在理,微臣不敢托大,血迹新旧确实难以分辨。”
继后已然看明白,皇上是无论如何都想保住福康安,既然如此,她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正巧还能向忠勇公卖个好。
“皇上,此事是臣妾考虑不周……”
乾隆微摇头:“不怪你。”
继后安了心,继续道:“如此,为防出现谬判,便等人验过那匹马是否有伤或病再做定夺?”
“可,就按皇后你说的办。”
“嗻。”
皇上发了话,各人便各司其职,退下了。
整件事其实和舒妃、八阿哥无太大关系,舒妃并不想插手此事,便在一旁静静吃瓜,而到了这个时候,已没有嘉妃掺和的余地,之前还可以用护犊之情来解释她的行为,但,此刻,她再不分是非轻重胡乱插嘴,就真的要惹乾隆厌弃了。
嘉妃是个聪明人,这样的蠢事她不会干,她现在只希望是永璇的马出了什么毛病,而不是永璇无事生非,她又贼喊捉贼,只要她和永璇也成了受害者,皇上就不会忍心再责怪她们。
不久,便有结果了。
马无伤亦无病,不过,剖开马肚子以后,发现它今日食的草料里被下了野葛根汁。
如了嘉妃之愿,她却一点也舒心不起来,假如是马的问题令小孩子间闹了矛盾,又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两人都有错,稍作惩戒,各打五十大板,对嘉妃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但,现在的调查结果却表示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永璇,这不禁让嘉妃本能地开始后怕:“皇上,你一定要查清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用这么歹毒的法子暗算我们永璇呐!”
乾隆的脸色一沉再沉。
野葛又被称作断肠草,虽然可入药,但其根部却含有微量毒素,超过一定分量,严重的甚至会致人死亡。
其他的马都没事,可见那人就是冲永璇来的,算好时间,下的药量不多不少,等到永璇他们来上骑射课,循例会由谙达们先作一番示范,讲解一下注意事项,驭马技巧,再由阿哥们试驾,这时毒入深肠,渐渐发作,马越发腹痛难忍,便会发狂,而永璇才学骑马一年多,必然治不住这样的癫马,就会跌下马,若是不幸再被踩踏中,不死也残。
只是那人没想到,永璇会突然提出要与福康安赛马,而马才刚刚中毒,不会有太大反应,永璇虽被颠下马,却没怎么受伤。
谋害皇子,兹事体大,时傅恒兼任内务府大臣, 皇上便将此事交由他来查,然而,傅恒还没开始审问相关人员,那个负责喂马的太监见事情败露,就畏罪自杀了。
据他死前交待,他是因为嘉妃曾让人打了他十几巴掌,心中不忿,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罪,他知道自己绝无活路,所以干脆咬舌自尽以求个痛快。
唯一线索已断,虽然是人都知道此事明显还有很多疑点,但也只能暂时到此为止,案件后续移交慎刑司跟进。
整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众人陆续拜退,傅恒牵着福康安的手走出箭亭,乾隆看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失。
少顷,他回过神,看到继后看着他,似有话要说,便问:“皇后,你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再有一个月多点,便是婉嫔寿辰,今日婉嫔到我那儿,就是商量明年她四十整寿事宜……”继后摸了摸依偎在她怀里的永璂的头,让珍儿牵着他,她则走上前,挽住乾隆的手臂:“婉嫔的意思是无需大办,就不请旨宫廷监设宴,谁成想……就耽搁了,不知皇上可有指示?”
乾隆略一沉吟,回道:“便按她的意思来吧。”
“好,臣妾知道了。”
“永璂,你过来。”
乾隆朝儿子招招手,声音显得格外和煦,永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额娘,她嘴角眉梢都是满满的笑意,他屁颠屁颠跑到乾隆面前,扬起个大大的笑脸,喊道:“皇阿玛!”
三人一同走出大殿,太监宫女们跟在后面。
隆冬季节,申时天色就开始暗起来,太阳挂在西边,懒懒地洒下淡淡的一片黄橙,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天空中云卷云舒,描了层金边,飘着飘着,变换了形状。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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