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盛管领说,你坚持见到我才肯交代,为何?”
傅恒没想到,兜兜转转,永璇被害坠马之事还是闹到了他面前。
皇上特旨令慎刑司侦办此案,没人敢懈怠,在将那咬舌自尽的太监的住处里里外外彻底搜查一遍后,负责此案的掌事总算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又顺藤摸瓜,查到其所用的野葛根乃是从御药房的一个名叫画屏的宫女处得来的。
被抓的时候,宫女画屏未做任何抵抗,当然,也没有她抵抗的余地,证据确凿,由不得她狡辩。
案件到这里差不多已经明朗了,只待画屏供出幕后主谋,然而,最后的环节却掉了链子,任凭掌事们用多重的刑,画屏都嘴硬得很,拒不肯交代是谁指使的她这么做的。
但,她不招,慎刑司的人有的是法子让她招,比如先把人关起来,断水断粮,饿她几天不怕她不招,因是女犯,画屏便被移送至内管领处由其辖下年老妇人看守。
相教于其他的酷刑,这也是种非常好用的刑讯方式,漫长的折磨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有时候,人为了口吃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饿了几天后,画屏果然受不住了,主动找到看管她的嬷嬷,称其会坦白一切罪行,欲乞从宽,一介嬷嬷自然没权力管这事儿,层层上报,最后禀至内管领盛观保处。
按理,这个案子已经移交慎刑司了,怎么也不该直接报到傅恒跟前的,也不知这宫女与那盛观保说了什么,竟说动了他越级找到傅恒汇报此案。
傅恒本不欲插手此事,他虽兼任总管内务府大臣,也不好越级管理,不过,他听盛观保口中所言,似是此案审理中有屈打成招之嫌,那宫女有冤要诉,便改了主意,决定听听是否如实。
画屏被带了上来,模样属实有些惨,她跪在那里颤颤巍巍地,随时会昏过去一样。
对于慎刑司查案未审先打的方式,傅恒觉得非常不妥,然而,宫中盘虬卧龙,一个慎刑司能牵扯到的关系亦错综复杂,便是身为一朝首辅,轻易也改变不了这些人的行事手段,只能稍加约束。
他有些不忍:“你若受不住,可以坐着答话。”
“多谢大人体谅,奴才受得。”
画屏没有接受,傅恒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两个狱卒虚扶着她一把。
其实,傅恒猜也猜得到,这些个宫女、太监是不大可能有那个胆子去谋害主子的,十有八九是妃嫔间的阴谋算计,而动手的奴才不是受了胁迫就是为利益所驱使,就不知道这个画屏究竟是哪一种了。
“你不必怕,有何冤情,如实招来,我定会为你做主的。”
傅恒正坐在太师椅上,手搭着一旁的桌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桌面。
等了一会儿,画屏仍不答话,傅恒绷直眉,微有不愉,亦有些不解,问道:“既已见到本官,为何仍闭口不言?”
“忠勇公大人,当真会替我伸冤?”
傅恒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便答:“如你所说属实,自然不会让你受不白之屈。”
画屏却好似依旧有所顾虑,一直东拉西扯,说的话含糊其辞,支支又吾吾,听得傅恒太阳穴直跳。
“忠勇公大人,不是奴才不尽不实,只是……”
画屏的目光隐晦地朝两边瞥了几瞥,傅恒立即明白了她的担忧,摆了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
“嗻。”
须臾,便只剩他二人。
“现在经可以说了吧?”
“多谢大人包涵。”
画屏的嘴角牵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到此刻,她才安下心也落了意,可以毫无保留地将一切缓缓道来了。
她跪立在那里,抬起头的瞬间变了脸:“大人,其实,奴才并无冤情要诉,崔福所用的野葛根就是奴才给他的。”
傅恒扣着桌子的手停住,倒也没有太惊讶,只问她:“所以,你大费周折,见我这一面,是有其他的目的?”
“是,奴才虽无冤可伸,却有怨要诉!”
画屏挺直了腰,敛去所有表情,深深地盯着傅恒。
“怨?与我有关?”傅恒揉搓着袖口的收边,陷入沉思,过了一小会儿,他定眼看向画屏,略显茫然地问:“可我与你素不相识?”
“呵,是啊……”画屏一哂,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傻,不禁自嘲道:“像我这样低贱的宫女怎么可能认识大人您呢?”
短短一句,咬牙又切齿。
傅恒默了,他想不明白这个小宫女对他的恨意从何而来。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开口,静得很。
昏暗潮湿的监房里,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有种非常古怪的味道,潮湿且阴冷,冬日,下了几场雪后,薄薄的墙砖根本抵挡不了外面呼啸的寒气。
画屏微微哆嗦着,身体再冷也抵不过心中的冷,亦是靠着这样刺骨的恨,她才能够撑到现在。
不止是对面前这个人。
噼啪一声响,在这个寂静的狭小空间显得尤为惹耳,那是两边燃着的火盆发出来的,红红的火苗狰狞地扭摆着,似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傅恒理了理思绪,主动出击:“你不必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直说便是。”
“大人不记得我,但一定记得裕太妃吧。”
“裕……”傅恒恍然明白过来,呐呐地问:“你是想为裕太妃报仇?”
“怎会?裕太妃又不是什么好主子。”画屏摇摇头,蔑笑着看向傅恒,而后道:“裕太妃被害,抓不到罪魁祸首,罪责自然就落到了我们这些宫女太监头上,二十大板、三十大板。”
“可是,那个真正犯事的人却因为有人作保,只刷了几个月的马桶便又回到了原位,不仅逍遥法外,还一路高升,成了主子,享尽荣华富贵。”
“我们呢?平白被打,成了犯过错的奴才,被编入辛者库,只能在各处做些粗使活计。”
傅恒忍不住辩解道:“她是有苦……”
后面的话噎在了画屏越发嘲讽的笑里。
“不就是为了她姐姐。”
“你知道?”
阿满的事,皇上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并没有让太多人参与其中,因此知晓她的死与裕太妃有关的人少之又少,这个画屏也这么清楚,很难不令傅恒产生怀疑。
“大人多虑了……”宫里当差,最先要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画屏立时领会到了傅恒的话中话,冷冷一哼:“奴才不过是无意中听到过裕太妃和李嬷嬷谈及此事罢了。”
傅恒张了张嘴,却并未把话说出口。
画屏并不在意他怎么想她,自顾自发泄着怨和屈,言道:“是,她为姐报仇,有情有义,可,与我们何关?”
她的语气越发不忿:“她姐姐的命是命,她的冤是冤,打在我们身上的板子便不痛了吗?”
“我们只是些小宫女,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有那么好的命,我们不过是想在宫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这难道是很奢侈的愿望吗?为什么非要……”
这个不是她现在该说的。
画屏险险止了口,随即惨然一笑,跳动的火苗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有些许瘆人。
“这个世界何曾公平过?连奴才也分三六九等,我要是能有她的运气,犯了这事儿怕什么?”
话里笑里,嘲讽意味十足。
傅恒哑口无言。
一声声质问,一句句控诉,他无从抵赖,亦无可辩驳。
虽然,这些人的不幸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当初,他得知此事后,确实选择了替璎珞隐瞒,而下意识地忽略了裕太妃的宫人所可能遭遇到的不公。
深深的愧疚显现在他脸上。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好一点的,偶尔对我们奴才施舍一点怜悯,便能博得个心慈的好名声,不好的,随意打骂我们出气,虐待欺辱……”
画屏望向傅恒,满心满眼都是恨。
“其实,有什么区别?天底下最肮脏之地,滋生出的是最肮脏的人和心,谁比谁好多少?”
“你刚刚说什么?”
“说的是我们这些奴才的肺腑之言。”
估计从未有人在他忠勇公大人面前说过这等大不敬的话,瞧他一脸的惶愕惊疑,可真好笑,画屏感受到了些许快意。
“你刚刚说什么?”
傅恒又问了一遍。
怪异的反应,令画屏微感困惑,但她还是没有再说一遍的意思。
只无所谓地看着傅恒怔在那里,久久不语,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复杂,画屏看不懂。
迟迟。
傅恒站起身,从牢房一头,踱步走到另一头,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而后,他在画屏面前站停,用笃定的口吻问她:“你做这一局不单单只是想向我诉怨吧?”
画屏忽而笑笑,嘴唇动了动,声音非常轻,傅恒没听太清,正要问,就听到……
“大人,奴才所说句句属实,真的是令妃娘娘指使我们这样做的,请大人明察!”
画屏陡然加大了音量,几乎声嘶力竭。
紧接着,她做出副诚惶诚恐地模样,不停地给傅恒磕头,磕得地上咚咚响。
电光石火间,傅恒明白了画屏的用意。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会找盛观保,怪不得盛观保会帮她。
“忠勇公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秒,盛观保就带着人闯了进来,堂而皇之,理由充足得很:“可是画屏交代了?”
再下一秒,傅恒就眼睁睁看着画屏一头撞到墙上,而由于盛观保等人恰恰好挡在了他面前,傅恒没来得及把人救下来。
鲜血流了满地。
监房里的味道更加刺鼻了。
画屏用最后一口气,艰难地说完了生命中最后一句话:“是令妃,是令妃命……我和崔福在十一阿哥的马……马上做手脚的。”
“怎是令妃?”
“真是令妃?”
“竟是令妃!”
盛观保一句话重复三遍,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傅恒心下摆了几摆,看向盛观保,他已经熟练地吩咐起手下的人把画屏往外拖,清理现场了。
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不仅刺鼻,还很刺目。
怔神间,傅恒似乎看到了喜塔腊尔晴,她冲着他笑,极得意的样子。
看,我没说错吧?
你们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此时此刻。
此间此处。
此情此景。
傅恒再否认不了。
是,你说得没错。
喜塔腊尔晴,我也不比你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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