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一直绵延到长天尽处,于隙隙疏疏中漏出几缕暗淡的光。
又下雪了。
这个冬天有很多雪。
傅谦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思绪随着纷飞的雪花飘散开来。
北京的冬天总是这样多雪,天气又干又冷,一到冬天,傅谦就会有些咳嗽,那天,下值后他顺道去了趟太医院,便回来得晚了点。
所以他就未由大门进府,而是走的后街西角门,从那里进内院,再抄过小花园是条通往接风宴堂的近路,遇到尔晴真的是个意外。
彼此都怔了一下。
“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就没让人跟着。”
“阿泰去给我取鞋子去了。”
两人都没带侍从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小花园在内院,等闲男仆不可进,傅谦便只让个年纪小的小厮跟着,一路上雪积得有点厚,傅谦穿的鞋子被浸湿了,他只好让阿泰去他院里取双来换。
不想,就造成了现下的境地。
避嫌是二人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得不避的。
“九弟妹没去……”
二哥受封都统,就要再去西藏,府里人都给二哥送别去了,因此,这个时间在这里遇见尔晴,傅谦觉得有些奇怪。
尔晴解释道:“可能是前几天在晬盘礼上吹了风,康儿有点不舒服,我得照顾他,就不去了,免得打扰大家的兴致,也劳烦八哥帮我跟额娘和二哥二嫂陪个罪。”
大概是早产的缘故,福康安身体不是很好,经常生病,就和他小时候一样,这不由得让傅谦开始怀疑,福康安……有没有……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孩子呢?
关于这个问题,傅谦问过尔晴,尔晴从来不曾正面回答他,可尔晴越这样,傅谦就越发怀疑福康安是他的孩子。
“尔晴……”
相互见过礼后,尔晴就准备走,傅谦最终还是没忍住,叫住了她。
“九,九弟……妹,那康儿现在好点没?”
“吃过药好很多,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傅谦放下心。
“八哥还是快些吧,否则宴席怕是要结束了。”
她开始催他了,自从那件事后,面对他,她就是这样避而远之的样子。
不过也是,倘若不是他们还有夫兄与弟媳这一层关系,她应该不会再想见到自己吧?
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当做没发生。
或许她可以,但他做不到。
“尔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康儿究竟……”
傅谦点着头,却没有一点动身的意思,看着尔晴脸上的不耐烦和眼神中的警告,还是再一次问出了这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不出意外的再一次被尔晴给打断了。
她看向他,眉头一点一点拧起,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最后说一遍,不论康儿是不是你的孩子,你都永远只能是他的八伯父。”
这句话就像是一阵呼啸的寒风灌进傅谦喉咙里,凉意浸透了整个胸腔,将他瞬间惊醒过来。
“好,我明白了。”
傅谦苦涩一笑。
他这是在期待什么?
她会和他……不过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而他,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后悔的,她只是一时冲动,她根本就不清醒,她一定会后悔的。
然而,他没有拒绝她。
私心让傅谦无法拒绝。
他卑鄙龌龊而又……肮脏的私心。
她说,她利用了他,其实,他也利用了她。
他是一个混蛋,一个乘人之危的无耻小人。
那次,尔晴来找他,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一看就不正常,所以才会提出那样不正常的要求,而他也不正常,竟然答应了她。
“我知道你一直在怀疑什么,你一定很恨那个人吧,我也很恨一个人,所以,我们一起合作,报复他们,如何?”
是的,傅谦一直怀疑他生母并不是病逝的,而是被一个佛口蛇心的人给害死的。
可惜,傅谦没有证据,可惜,即便有证据,傅谦也做不了什么,报复那人,确实是傅谦一直以来非常想做的一件事。
但……
傅谦挺直脖颈,肩背一寸寸变得又僵又硬:“你会后悔的。”
他如此说,不知是在提醒她,还是在提醒自己。
“我也知道,你喜欢我,是不是?”
尔晴妩媚一笑,靠进他怀里。
傅谦低头看着她,她还是和他初见她时一样,一样那么好看。
其实,傅谦已经记不清那天具体是何种情状,只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有微微的风,风中有海棠花的香味,不冷也不热,暖得恰到好处。
他刚结束一段时期的学习,从外地求学归来,刚进门,便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从远处走来,走向他,阳光洒在她笑着的眉眼上,明媚而温暖。
他愣住,随即意识到这位陌生的姑娘大概就是他的九弟新娶的夫人,他的九弟媳,婚礼那日,他吃完宴席,便急匆匆地赶往书院了,为来年的春试做准备,因而,还未曾见过这位新娘子。
他慌忙与对方相互见礼,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自己刚抄好的诗集。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你喜欢王雱的诗?”
声音细细柔柔的,很好听。
傅谦窘迫不已,心怦怦地跳起来,在不小心触碰到对方帮他捡书的手时,心跳得更快了。
他道了句谢,抬步便走,一定是他呆呆愣愣的样子太好笑了,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浅的笑,似乎是她在问她的婢女,他的身份。
他没克制住,回头去望,便看到她也回头在看他,见他看过来,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傅谦觉得更难堪了,赶紧转过身,快步离开了那里。
从那以后,他的心里便悄悄住进了一位姑娘。
可是,这个姑娘却是他永远不可企及的。
如果,不是那个人不珍惜,他不会有机会像这样靠近她,不会有机会像这样感受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体温。
傅谦也知道,如果,如果他答应了她,之后,她肯定会后悔,会比从前还要对他避之不及,或许还会恨上他。
但他无法拒绝。
她真是傻,用这种方式去报复一个不在乎她的人,能伤到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果然后悔了。
离开的时候,她比来之前看上去更失魂落魄了。
后来,她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极端,她的脸上再没有了初见时那样好看的笑容,嫉妒吞噬了她的心,仇恨裹挟着她做出一件件越发疯狂的举动,也一步步推着她走向自我毁灭。
“值得吗?”
他曾问她,做那一切,值得吗?
“不值得。”
尔晴理所当然地这么答道。
“既然如此,何苦还要那么做?”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他让我如此痛苦,我为什么要轻易放手,成全他与魏璎珞?”
她弯起眼睛,无声地笑着。
那笑让傅谦不寒而栗。
当初,他放任了自己的仇恨和欲望,此刻,他也阻止不了尔晴的。
傅谦时常在想,倘若那个时候,他没有选择放任私心,一切的结果是不是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他已经做错过一次,不能再继续错下去。
其实,没必要问,也不应该问,就像尔晴所说的,不论是不是,这辈子,永远,他都只能是康儿的八伯父。
他和她之间的那一次,本就不该再被提起,他答应过她,会将那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受伤害最大的只会是康儿。
“对不起,是我欠考虑,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做让你为难的事了。”
尔晴没有看他,一言不发地从他身旁走过。
“我还想再说一句……”
他再次叫住她。
“假如……你也不确定……的话,尽量不要让康儿接触到花生。”
花生是极为普通的食物,非常容易接触到,傅谦小时候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对花生过敏,才会因为吃到花生以至于经常生病。
幸运也不幸运,花生对他的负作用并没有福康安那么严重,直到后来,傅谦才发现自己对花生过敏,他不想福康安也跟他一样,遭那么多不该遭的罪。
听到这句话,尔晴回过头,静静地凝视着他,神情一点一点舒缓下来,片刻后,她莞尔一笑,细眉括着眼眸一起弯了弯,脸颊两边现出对浅浅梨涡。
一如初见。
“好,我会注意的。”
尔晴的回答让傅谦确认了一个猜测。
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傅谦微微侧过身,把路让开来。
然而,傅谦没有想到,他们的这次对话会被青莲给听去,他更加没有想到,福康安居然真的和他一样,也对花生过敏。
傅谦的心里多少起了些波澜,滴血验亲的结果彻底让他放下,即便他知道,滴血验亲并不准确。
会知道这个,缘于傅谦小时候的一次意外骑马受伤,他的伤口沾到了马的血,仆人帮他清理伤口时,布条浸在水里,血化开来,之后又融到了一起。
当时他还非常不解,但,这也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过后他就忘了,直到那天,尔晴提出要滴血验亲,傅谦一下子就记起了这件事。
电光石火间,他意识到,当初他这个人的血为什么会和一匹马的血融到一起。
于是,他瞬时放松下来,但让傅谦奇怪的是,尔晴却亦是一副笃定的样子,好像她也知道血一定会相融一样。
后来,傅谦才想明白。
虽然尔晴从来都将所有心事藏在心底,不过,比起别人,傅谦知道的还是要多一点。
那就是,福康安绝不可能是皇上的孩子。
可是,从福康安出生起,皇上就非常宠爱福康安,宠爱到让宫中上下都觉得偏心的程度,所以,宫里才会谣言四起。
皇上不会随随便便偏宠一个孩子,哪怕福康安确实很讨人喜欢,哪怕他也确实和端慧有几分相像。
除非!
除非,皇上认为福康安是他的孩子!
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很有可能,皇上也用过滴血验亲的法子,尔晴得知了此事,而她又非常确认福康安和皇上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她才会那般笃定地提出滴血验亲。
傅谦没有去向尔晴证实这个猜想,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应该再因为他,而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之后,傅谦同意了让他四嫂替他再次议亲,很快,四嫂就选定了对象,大概半年后,他和伊兰成了亲,除了偶尔去给那个女人请安时以及逢年过节碰见,他没再和她见过面。
又过了几个月,九弟从金川回来了,再之后,她就和九弟搬进了新府,他和她见得就更少了。
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虽然尔晴没有说,但傅谦知道,她最放不下的就是福康安,就算他不是福康安的阿玛,也是福康安嫡亲的伯父。
所以,杜鹃会来找他,傅谦并不意外。
其实,就算杜鹃不来找他,傅谦也已经决定去宫里一趟,找福康安好好聊一聊,现在,大概也只有他能解开福康安心中的那个结了。
尔晴。
喜塔腊尔晴。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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