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康儿,你怎么了?”
傅谦忙扶住差点被门槛绊倒的福康安,把他搀到凳子旁坐下,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么魂不守舍的?”
“八伯父……”福康安仿佛才发现傅谦的存在,然后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他用力抓住傅谦的胳膊,颤抖着声道:“我阿玛他可……可能出事儿了……”
“怎么会?”傅谦吃了一惊,又问:“皇上跟你说的?”
福康安摇了摇头,傅谦有些急,不由加重了语气:“到底怎么回事?福康安,你从哪儿听来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傅谦想,便是这事儿是真的,皇上也不可能轻易就将军机大事随随便便告诉一个孩子,倘若是底下人乱传,就更不能放任此等流言惑乱人心,影响国政。
“是我自己听到些事,猜的。”
原来,下午尚书房散学后,皇上在养心殿召见福康安,和以往一样,问了他一些在学业和生活上的问题,可能是今日比较得闲,一番嘘寒问暖后,乾隆又把福康安叫到书房里,要指导他习字。
习的是赵孟頫的行书《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贴》,东坡居士的诗与其遒媚、秀逸的字风结合得恰到好处。
写到‘白发思家万里回,小轩临水为花开’这句时,李玉公公进来了,附到皇上耳边说了几句话,福康安注意到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当下,乾隆一撩辫子就要走,匆匆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转过身对福康安说:“康儿你在此安心习字,朕去去就来。”
临走前,乾隆神情复杂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最终还是没开口,福康安却敏感地意识到,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还是非常严重的大事,而且与他有关。
福康安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他阿玛在前线出事了,他拿笔的手不由一抖,有滴墨滴到纸上,瞬间晕染开来,一个字被墨迹盖住,正是个‘人’字,就像是预示着什么。
“人……去残英满酒樽,不堪细雨湿黄昏。”
福康安喃喃地读道,他很清楚,皇上这一去,估计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李玉公公又进来了,满脸抱歉地对福康安行了个礼:“福小少爷,皇上有国事要处理,一时半会忙不完,您不用在这儿等了。”
说完,他朝外间喊道:“小春子,你送小少爷回所儿去。”
“好,我知道了。”
福康安放下笔,在李玉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走出几步后,他回头去看李玉,李玉朝他露出询问的眼神:“福小少爷还有什么事儿需要吩咐奴才的?”
“没有。”
他转回身,走出了三希堂。
福康安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没用,李玉不会回答他。
从养心殿前走过时,他听到里面传来皇上发火的声音:“没脑子的货,该杀!”
咬牙切齿,咄嗟叱咤,不知是在骂谁,福康安内心更觉沉重,却不能走近去仔细听,转弯前,他又听到了几个模糊不清的词,似是什么‘黑水河’‘已被围半个月’云云。
恍惚之下,福康安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小心!”
海兰察想去扶傅恒,却被他拒绝了:“我没事儿,撑得住。”
“傅恒,你受了伤,每天就吃那么一点东西怎么能行呢?我让人煮了些肉干粥,你多少吃点。”
“粮草就那么多,援军还不知何时能到,多省一点,就能多支撑一天。”傅恒的声音虽然有些略显无力,态度却依旧坚决。
他扶着帐篷壁一步步走到床前,几步路仿佛就用尽了全身力气,坐下缓了会儿,脸色才稍微好了些:“你不必再劝,我已下了军令,所有人每日的口粮都要减半,作为此次的征西经略大臣,我更应该要以身作则。”
“更何况……”傅恒用手握拳挡着嘴巴止不住地咳起来:“是我决策失误,才让大家陷入如今的困境,我……”
“这也不全然是你的责任,如果不是雅尔哈善一意孤行,不听劝阻,也不至于被霍集占跑掉,打了那么久,打下座空城,真他娘的操蛋!而且,谁能想到,这么不凑巧,那座桥就刚好断了?”
海兰察愤愤道。
且说,八月中时,海兰察顺利在托木罗克阻截都哈里克后,回军守将都克勒木又退回了库车城。
经过此前的试探,傅恒认为库车城内的守兵一定不多,都克勒木一直唱的都是空城计而已,此时借助己方的兵力优势强攻,是破城的最佳时机。
雅尔哈善却不同意,半个多月来,他们已经运送了大量粮草至前方,现在继续使用围城战术才是上策,他参藏数年,难道不比傅恒这个才来这里几个月的所谓抚远总经略对回部要了解得多?
攻城之计只能搁置,之后,清回双方又进行了数次的交火,但都只是小打小闹,互有伤亡,不及本,就这么一直拖到九月过了半。
时间不长,却已足够霍集占从后方率兵来援了,傅恒只能抽调部分兵力去拦截。
九月二十二日,两军交战于和托鼐,清军歼其前队三千,二十六日,两军又在库车城外鄂根河畔交战,再次歼敌一千六百余人,夺其大纛,几乎可以算大胜,可惜,还是被霍集占和都克勒木带着剩余数千名精兵,向叶尔羌逃去。[1]
库车守敌见大势已去,开城投降,傅恒便让先前作战的兵将们留守修整,然后亲自带马步兵三千攻往小和卓木霍集占所在的叶尔羌城,另派爱隆阿率千余兵力抵御驻守喀什噶尔的波罗尼都,以防他与霍集占互为声援。
十月初三,傅恒率军抵达辉齐阿里克,在距叶尔羌城四十里外,隔河扎营,待机再战。[2]
二十一日,他部下截获情报,言城南山下有回人牧群,于是,傅恒决定往劫羊群,以补充给养,并诱敌出城作战。[3]
岂料在渡河之时,清军刚过桥四百余人,桥就断了,叶尔羌城中随即冲出叛军一万五千余名骑步兵,将傅恒等人团团围住。[4]
敌我双方差距过大,傅恒带着四百骑兵浴血奋战一天一夜,直至第二日黎明,回兵眼见无法攻破清军的防守,只能暂时先退回叶尔羌城,傅恒亦率余众涉河浮回黑水营。
此一战,清军亡百余人,伤数百人,傅恒也受了很严重的伤,被一颗流弹打中了腰侧。[5]
二十二日,霍集占组织回兵向黑水营发动猛攻,傅恒指挥士卒边战边筑起临时工事,与回兵展开激烈厮杀,终于在第五天,五名士兵突出重围,携文书往阿克苏告急求援。[6]
至今日,傅恒与众兵将已坚守黑水营半个多月了,他不知道那五名士兵是否会顺利抵达阿克苏还是会被半路截杀,也不知道告急文书送到后援军多久能到,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下去。
但,又能守多长时间呢?
傅恒悔疚不已。
桥不是不巧刚好断了,而是人为,是他没有考虑周全,冒然选择进攻,才会误中敌人的诱敌之计,致使那么多将士枉死,他难辞其咎!
海兰察的话并不能安慰到傅恒,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我想休息一下,你先出去吧。”
“那这碗粥呢?”
“一并拿下去吧,留着我明日再吃。”
海兰察拗不过傅恒,只好端着碗走了出去,撂下帘子时,他看到傅恒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个香袋来。
之前有好几次海兰察无意间也看到过,那是令妃从前送给他的吗?怎么是空的?难道里面的香包失效了?
这么久了,他还没放下吗?
海兰察摇摇头,叹了口气。
营帐内,傅恒盯着手心的东西,发起了愣。
这个香袋是出征前那日,他在喜塔腊尔晴的卧房里找到的,杜鹃她们进来的时候,傅恒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下意识就将这个东西藏起来又带在了身上。
或许是真怕了杜鹃那张嘴吧。
傅恒无言地笑了笑。
那个丫头,简直比她的主子还要会放刁撒泼,蛮不讲理,更得势不饶人,若不是看在她一片忠心,若不是看在杜枫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份上,在杜鹃第一次对他不敬的时候,傅恒就可以治她个以下犯上之罪了。
那是喜塔腊尔晴丧礼的第三天晚上,该来的人都来吊唁过了,连带着头天夜里,福康安已经一连守了三天三夜的灵,脸色都开始有点发白了,福康安身体本就不好,杜鹃怕他有什么好歹,好劝歹劝,才把福康安劝下去休息。
“现在也没别人了,大人何必再装?我家姑娘会落得这般下场,难道不是大人一手造成的?”
傅恒正机械性地往火盆里放冥纸,被这充满怨气的一句话激了一下,他回过神,发现整个灵堂之上,竟只有他和杜鹃两个人了。
可她是什么意思?
喜塔腊尔晴会有今日的田地,根本原因是她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不愧是喜塔腊尔晴带出来的奴才,一样的不可理喻,一样的会扭曲作直,颠倒黑白,那时的傅恒是不屑于理会杜鹃的。
杜鹃才不管傅恒想听不想听,有些话她早就想跟傅恒说了,不吐不快。
“从一开始,大人就不喜欢我家姑娘,新婚之夜丢下她一个人,三朝回门连顿饭都不愿留下吃,成婚一年从不到姑娘房里留宿,府里人谁不在看我家姑娘的笑话?”
杜鹃很想哭,但她忍住了。
“为了个下贱的奴才就对姑娘横眉竖眼,名正言顺的又冷落了姑娘两年,后来,姑娘终于是有了孕……”
傅恒再听不下去:“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是您!”
这些话已经在杜鹃心里藏了太久,她也忍了太久,不想再忍了:“大人可还记得,新婚之夜,对我家姑娘许下过什么诺言?您又是怎么做的?”
杜鹃的一声声质问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或许,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一点她没说错,傅恒无可辩驳。
他曾发过的誓,最初,并没有很好地去应诺。
伤口忽地隐隐作痛起来,而后越来越痛,傅恒捂着腰侧缠着的绷带,痛得弯下了腰。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香袋,凑到鼻尖嗅了嗅,似乎是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味,他的神态放松许多。
喜塔腊尔晴,至少,我会尽力守住对福康安的承诺的。
将东西放回原处后,傅恒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他确实有点累了。
夕阳的余晖渐渐被冰凉的黑色河水吞噬,一点一点沉入水面。
傅谦的心好像也随着夕阳沉了下去。
“虽然如此,也不能就断定与你阿玛有关,康儿,你也别瞎猜测,自己吓自己,你要相信你阿玛。”
他压住心中的不安,宽慰道。
福康安不清楚,他却略有了解,那条黑水河很有可能是指回部境内的叶尔羌河,恐怕,福康安听到的十有八九就是跟九弟有关。
可惜他只是一介儒生,未能参与此等机要之事中,否则就不用在这儿干着急了,但,毕竟还在福康安面前,傅谦再担心也不能让他看出来。
于是,他呼出口气,定了定神,朝福康安露出个安慰的笑来:“你若还安不下心,八伯父帮你去问问你外太公,你阿玛真出了事,别人不知,你外太公肯定知道。”
“那就拜托八伯父,有了答复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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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关于黑水营之围,没标数字的基本是编的,标了数字的大部分见百度词条黑水营之战,傅恒的所做所为参考了兆惠。
杜鹃确实有很多事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理解傅恒,因为,她是完全向着尔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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