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流光溢彩霓虹海,火树银花不夜天。
架鳌山,烧旺火,群相宴饮,挂彩结花开戏台。
又是一年元夕。
尔晴与几位嫂嫂一同出来看灯。
京师,自十三以至十七均为灯节,十五则谓之正灯节,每至灯节,内廷筵宴,市肆张灯,烟火庙会热闹至极,而六街之灯以东四牌楼及地安门为最盛。[1]
星月当空,绚烂的灯光里,有结伴而行的三两仕女,也有小夫妻带着孩子,但最多的还是,含臊带怯、郎情妾意的一个个儿郎、女娥。
毕竟,元宵节可是又名情人节嘛。
不过,这些与尔晴就无多大关系了,她原本是不想出门的,几个嫂嫂非拉着她出来走走,说十五宵行,见桥必过,能祛病延年。
这是种古老的习俗,曰之走百病。
孩子全都被留在了家让嬷嬷、婢女照看,至于丈夫们,平常都对着看那么久了,趁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去街上看看其他好颜色的郎君换换心情,岂不美哉?
其实,这都是借口,尔晴知道,嫂嫂们是怕自己总是一个人待在府里胡思乱想,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把她从府里拉了出来。
自去年入秋以后,傅恒回信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从之前的几乎每月一封变成了两三个月都不一定能有一封,但,尔晴明白,前方战事吃紧,估计傅恒又会废寝忘食、夙兴夜寐地扑在公务上,不知疲倦为何物了,纵然再忧心,天各一方,尔晴也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望他早日平安归来。
「尔晴,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担心富察傅恒回不来?还是在担心福康安的阿玛回不来?」
出征前,傅恒曾这样质问她,满心满眼都是痛。
富察傅恒和福康安的阿玛,这两个之间的区别,尔晴当然清楚,只是,当时,他那么问她的时候,她却无法回答他,唯有选择装傻。
那日,在满树槐花下,尔晴忽地就想起了前世的一件未曾送出去的礼物。
彼时的她还介意着从前旁人送给他的那个,所以,虽然早早绣好了,却也只是将之压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枕着它,内心挣扎无比。
尔晴不是没想过,要不干脆就直接给傅恒好了?可,到底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一直犹豫,一直犹豫,犹豫到最后,便就再送不出去,也不会送了。
倘若,当初,她没有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或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果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
尔晴无奈笑叹。
傅恒说,他决定从劝告,好好改改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其实,她也应该。
于是,尔晴又绣了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花青色缎面上一枝斜伸的垂槐,花开簇簇,洁白无瑕,如雪如云。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
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
尔晴觉得槐花的花朵开出来就像是一个个小小的风铃,微风拂过,花枝曳曳,便可以将怀念与思恋带给远方的爱人。
傅恒,我的夫君,你定懂我意思,对不对?
她走在人群里,望着花灯旁、戏台下嬉嬉笑笑着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却是感觉一点都融入不进去。
“出来玩就该开心点,怎么还一直愁眉苦脸的?”
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尔晴腮帮子上的肉。
尔晴迷茫地眨了眨桃花眼:“五嫂,你?”
“当初你和九弟成婚,我跟五爷未能法亲至贺喜,从那时起,我就在好奇,从小眼光就高的九弟看上的姑娘会是什么样的?”
五嫂眯起眼睛微微笑着,眼角的几条细纹令她看上去是那么温柔可亲。
“后来,九弟写信来,说你喜欢新奇玩意儿,托他五哥帮忙去那洋船上寻买,又说你爱吃荔枝,私下里特意请我们多买些送运往太原,我便知道,我们的九弟媳定是位妙人,否则怎么会让九弟这般上心、关切?”
其他几个嫂嫂听她这么说,都向她望过来,深有同感地点着头。
“那日回府一见,果不其然,是个如花似玉的妙人也。”
五嫂把手收回去,又揣进毛绒绒的暖手套里,才二月下旬,天气还挺冷,讲话时还会呼出一缕缕白气:“这么个妙人,却总是绷着脸,可就不好看了。”
“让五哥五嫂费心了。”尔晴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家人不必说客气话。”
五嫂见她终于不再自己一个人在那想东想西,稍感慰藉,而后故意更加夸张地说道:“反正,你五哥本就喜欢跟那些洋人打交道,何况,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拜托他的事,他如何能不尽心去寻?”
五哥到今年已在外任职六年了,恰逢皇上下旨令他从海安守御所千总调任为徐闻营守备,是以,今次,五哥除每三年一个月的探亲假外,加上封印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一共有三个月的假期,也算长了。[2]
于是,五哥就跟五嫂还有几个孩子千里迢迢从广东回来省亲,一并带回来的还有尔晴很久以前让傅恒托五哥找的橡胶树苗和胶树汁。
大概是尔晴要的东西实在太古怪,一回来打过照面互相见过礼后,五嫂便按捺不住地问尔晴这些东西是什么,又有什么用。
尔晴便将那个万金油借口拿了出来,说她是在一本书上看到这种树的,书上说它全身都是宝,种子可以用来榨油、果子可以吃、汁液可以涂在布上做雨衣、雨伞用,因而想买些来看看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倒不失为一项赚钱的好东西。
当然,橡胶还有很多很多用处,不过,现在的尔晴说不出来太多,她所了解的也就那么几个,还不知道以现在的技术能不能实现,只能捡些五嫂可以理解的说给五嫂听。
至于尔晴所说的种橡树来赚钱,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倘若真将橡树尽可能地物尽其用,定能赚大钱,盆满钵满。
尔晴虽然不缺钱花,但也不会嫌钱少。
五嫂听了,表示很感兴趣,想要入股,尔晴自不会拒绝,毕竟北京可种不了橡胶树,唯有广东、云南、海南这几个地方才适合。
而且,头几年,橡树没长成,还得从国外进口,前期肯定需要特别大的投入,尔晴必须找人合资。
确定了初步计划后,这些天,五嫂天天来找尔晴聊具体细节,两人经此熟悉许多,拉近不少距离,竟有几分像忘年交。
谁让傅恒是最小的弟弟,他五哥比他大十五岁,与五哥同岁的五嫂就比尔晴大上十九岁,若按年龄,在这个时代,真的可以当尔晴娘了。
就像前几位嫂嫂,虽说是妯娌,同辈人,但因彼此之间岁数差的确实得大了些,相处起来,客气有余而亲近不足,前世尔晴跟这位五嫂也接触不多,如今相处下来,倒真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说起来,五嫂此人,才真真是位妙人,出身武将世家的她,性格豪迈不输男儿,一身功夫也十分了得,从前在家时,她就经常与五哥交手比试而不落下风,可惜,尔晴未曾有幸亲眼见识一下。
她听着五嫂的调侃,不想只有自己被注目,将话头转到五嫂身上:“嫂嫂就别打趣我了,尔晴可是听闻,当初,五嫂与五哥的姻缘,是打出来的,可是真的?”
“哎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五嫂没想到尔晴会提起这茬,有点难为情。
“不管多少年前,都不妨碍五嫂的英勇事迹在京城闺交之间流传甚广,想当初,我们大家无不对您钦佩不已。”
六嫂用肩膀撞了七嫂:“是不是啊,成韵?”
七嫂成韵比较内向,但笑不语,三嫂则直接笑出了声。
其他人,大哥大嫂仍在东北未归,二嫂因为二哥今年也回来了,聚少离多的一家人自是要珍惜能相处在一起的时间,而四哥病了,四嫂要照顾他,便也没来,一行人只尔晴五个和几个婢女、嬷嬷,至于护卫们则远远地跟在后头,并未跟得太近以免打扰几人游赏的兴致。
“所以说,是确有其事了?”
尔晴眉尾的小痣一挑。
作为亲历者,三嫂还是比较清楚的,于是接过话茬道:“你们几个都比较小,怕是知道的不甚详细,我便跟你们好好说一说。”
真是个惊天大八卦,尔晴被完全吸引住。
原来,当初,还是五嫂追的五哥。
据三嫂所说,五哥是个只知道练武、直得不能再直的铁直男,她们还担心过五哥这样不懂得哄女孩开心的粗俗汉子以后会找不到媳妇,没想到五哥因缘际会与五嫂相识,还被五嫂给看上了,天天缠着五哥要与其比试武功。
“你们肯定不知道,那时,你们五嫂胆子可真不小,看上你们五哥后就自己个儿跑到你们五哥面前,说这辈子非他不嫁,你们五哥呢,又是个不解风情的,直接说他还没想过要成家,把人给拒绝了,结果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三嫂卖起关头。
勾得尔晴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着?”
“她啊……”
三嫂瞥了眼走在边上的五嫂,偷笑一下,继续讲道:“竟自顾自地跟你们五哥立下赌约,非要跟其比武,还说若是她打败了你们五哥,你们五哥就得娶她!”
“所以,后来,是五嫂打败了五哥,五哥愿赌服输,就娶了五嫂?”
七嫂问。
“哪儿啊,他两个一打就打了三年,谁也没赢,谁也没输,是两家人怕两人再拖下去,拖成老格格老阿哥,便给两人定下婚事,两人都没反对,才成的亲。”
被掀了老底的五嫂早就尴尬得没了声,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四处张望。
忽而,她揪了揪尔晴的袖子:“九弟妹,你快看,那个人好眼熟,好像是……”
因为离得有点远,五嫂看不太清,便有些迟疑。
尔晴还以为是五嫂怕丑,在转移话题,刚准备说些什么帮她解围,便听到五嫂又开了口,语气更兴奋了。
“对,是八弟,你们看,他旁边还有个姑娘!”
五嫂对着另外三个嫂嫂小声喊。
伊兰!
尔晴向着五嫂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傅谦站在一个卖灯的摊贩前,一席靛青色长袄,身姿略显单薄,手里提着只兔子灯要递给他边上的姑娘,两人之间虽有些距离,但,任谁都看得出,那张书生意气的脸上含情脉脉的笑是什么意思。
因那姑娘是背对着她们的,尔晴虽看不见她的脸,却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形,正是前世的小八嫂。
自前年,家里人要给傅谦说亲开始,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的画像被送进了富察府,可傅谦一个都没看上,大家不禁有些急,尔晴却不会,因为她心知,那其中没有傅谦命定之人。
小八嫂的未婚夫是那年才战死的,虽不至于需要守节,到底还是名声有损,媒人又怎会这么快就将她的画像拿去跟别人说亲?
前世,小八嫂和傅谦算得上是盲婚哑嫁,幸而结果是好的,今日,看到两人不知何故结识了,还一副有情人的模样,尔晴心中一直以来隐隐的忧心也算能放下了。
“那是哪家的姑娘啊?你们可有谁认得?”
听到六嫂这么问,尔晴思忖过后,编了个理由说:“我知道,她是瓜尔佳府上的,名唤伊兰,我曾偶然见过她一面。”
早点让家里人知道伊兰的存在应该没关系,傅谦也就不需要再去应付额娘想为之说亲的人家了。
何况,就算尔晴现在不说,回府后,几个嫂嫂一定会去想办法打听出今日与傅谦相会的姑娘是谁的。
“怪不得八弟一直不肯松口,原来是早有心上人了,只是,他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呢?”
三嫂怪道。
“许是八哥有他自己的顾虑,看俩人的样子,一看就是情投意合,想必认识已久,元夕佳节,小情侣难得相见,我们便不去打搅了吧?”
其他人也都认同尔晴的说法,没有叫两人看见她们,转而进了另一条街,往正阳门走去。
「元宵雪衬一灯红,走百病后摸门钉。
但愿来年生贵子,不枉今番寒夜行。」
京城亦有在元宵节晚上到正阳门摸一摸上面的门钉的习俗,‘门钉’谐音‘问丁’,意在求子,取个好兆头。
尔晴一行来得比较早,门前没什么人,几个嫂嫂也都已有好几个儿女,便只站在一旁看尔晴摸。
满月之下,赤红色的高大城门上一排排金色的门钉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更显得门板正中央那两个口衔圆环的狮头威严慑人了。
“今晚摸着门钉,来日傅恒回朝,你们俩就能再生一个大胖小子啦!”
五嫂边给尔晴眼睛蒙上帕子,边在她耳边笑着说,这话不好接,尔晴只抿唇羞涩一笑,眼前浮现福康安刚出生时的样子。
“九弟妹,往左一点。”
“往右,九弟妹,你得往右走点。”
尔晴摸索着往前走,本来就不太平静的心被她嫂嫂们的七嘴八舌扰得更乱了。
“到了,到门边上了。”
听到这个声音,尔晴犹豫了几秒,才试探着将手掌摸了上去。
却是,摸了个空,尔晴的心也随之空了一下。
七嫂见状,忙说了句吉祥话打圆场:“没摸到门钉,说明尔晴下一胎是个小格格。”
“女儿好,女儿更贴心。”
另外几个嫂嫂也附和道。
尔晴扯下眼罩,看着门板上排排列列、满满当当,几乎有近百个的铜钉,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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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考《燕京岁时记》
[2]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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