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你来了?”
“我来了。”
亭子里坐着的美人儿恹恹地抬起眸,看向来人,她髻上的点翠嵌花丝蝴蝶坠珠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几下:“我还以为大人不会来呢。”
美人嘴角弯起惑人的笑。
傅恒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的瞬间用余光瞥了眼四周,没有宫女,没有太监,他皱了皱眉,问:“不知娘娘召见,是为何事?”
令妃魏璎珞实乃奇人也,阖宫的目光都聚集在其身上,她居然还敢大张旗鼓地会见旧情人!
更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不到半天,消息就已经传得尽人皆知!
当然,敢来应约的忠勇公大人亦真乃勇士也!
杏花春馆里的继后,从枝头剪落一枝开得最艳的花,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令妃一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竹香斋,一尊铜雕凤鸟瑞兽祥云纹的三足镂空双层冰鉴里沁出丝丝缕缕的凉意,嘉贵妃悠哉悠哉地躺在榻上,对着正在给她捏腿的文栀不屑地哼了哼:“我需要怕她魏璎珞?”
“主子,令妃从前那样得宠,一旦她复宠,再生下……”文栀被嘉贵妃一瞪,到嘴边的话也不得不咽下去。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担心个什么劲?”
在这宫里,能不能有幸怀上龙种是一说,怀上以后生不生地下来是一说,生下来养不养得大又是一说,区区一个令妃,不必太当回事。
如今,她的对手,可不是只有个女儿的魏璎珞。
“成兰,来,给我捏捏手。”
嘉贵妃伸出只玉臂搭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
其他收到消息的妃嫔各有各的反应,对此,魏璎珞浑然不知,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她漫不经心地拨着手中的十八子珠串,脸上笑容淡下来:“听说忠勇公大人奏请再次出征?”
“是。”
“昔年金川之役,我虽未曾亲眼目睹其艰险惨烈,却也从那十二道圣旨中了解到一二,大人从前所行,让人不得不忧。”
人?这人是谁呢?
傅恒思索着魏璎珞的目的以及话里话外之意。
“令妃说笑了,傅恒从来惜命得很!”
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数战士豁出了命,白骨堆叠,积血成泊,他又怎可贪生轻言放弃?
“兵戈无眼,大人就不怕……”
“一片丹心只为国,岂忧身后无归途!”
“大人好志气!”魏璎珞站起来,一步一步从亭子里走到傅恒面前,面上难得地露出些关心来:“只不过,大人可曾想过,府中老母,膝下幼子?”
“母老有兄养,子幼有嫂依。”
“兄为亲子,可嫂非亲母。”
亲子尚有不孝,何况只是伯母?傅恒虽然相信他哥哥嫂嫂们的品行,又岂会一点担心都无?
但,“康儿是个懂事的孩子。”
他会理解他阿玛的抱负的。
“如果,我说,为了我呢?”
闻言,傅恒猛地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眼中俱是疑色:“娘娘何出此言?”
“大人不懂?”
魏璎珞垂眸,声音里透着若有似无的情愫。
傅恒面色转冷:“上有君下有民,若说傅恒心有所念,也只有垂垂暮矣的老母,幼已失恃的稚子。”
他看不见低着头的魏璎珞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这样的话绝不是魏璎珞会说的话,傅恒更怀疑魏璎珞是有所企图了。
“听说娘娘生七公主好生受了一番痛,如今有多疼爱小公主,有谁不知?而且,傅恒看得出,娘娘对皇上并非无情,皇上对娘娘也一直宠幸有加。”
“至于,娘娘与皇上之间那点小小的误会,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涣若冰消,傅恒在此祝娘娘与皇上早日重归于好,恩爱如前。”
说完,他后退一步,微弯腰打了个恭:“娘娘若无其他事吩咐,傅恒告退。”
也不等魏璎珞作出反应,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魏璎珞轻笑了笑,手指捻着那串十八子上最大的瑿珀珠子,转过身对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乾隆说:“皇上怎会以为臣妾能够劝得了忠勇公大人呢?”
乾隆负手而立,并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唯微抬着的下颌显露出一丝情绪。
魏璎珞又一步步走回亭子里,径自坐到石凳上,丝毫不惧地直视乾隆:“将军百战死,对忠勇公大人而言,战死沙场,报效国家,也算是求仁得仁。”
她看着乾隆,眼中微含着笑,乾隆依旧未发一言,只是坐到了魏璎珞对面,一直紧绷着的眉松动了些。
“臣妾相信,皇后娘娘是世上最懂傅大人的人,皇上的保护,对于他而言,是一种轻视和桎梏……”魏璎珞边说着话,悄然间已挪到乾隆坐旁:“富察傅恒想做的从来都是翱翔天际的海东青,而不是看家护院的鹰犬!”
“哦,你倒懂他。”
乾隆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又收回去。
魏璎珞略歪着头,笑靥渐生:“臣妾只是想为皇上分忧,皇上难道半点都不体谅臣妾的一片苦心?”
“哼……”乾隆呵笑着站起身,踱步往亭子外走:“你确实用心良苦!”
“皇上……”
乾隆被喊得一顿,回头看到魏璎珞泫然欲泣的模样,眉毛立时向内耸起:“好好的,做什么鬼脸!”
魏璎珞噎了一下,但她向来极会做戏,愣是一点没破功,表情显得更加楚楚可怜:“皇上今日若是把臣妾一个人丢在这儿,明天还不知会被编排出什么样的话来,皇上曾说过永远不会让臣妾受一丝委屈,都不作数了么?”
“那你不晓得跟上来啊?”
乾隆不自然地丢下这句话,撇过头不再看魏璎珞,但脚上却没再动,魏璎珞心中一喜,忙迎上去,挽起乾隆的胳膊。
两人走在湖光山色里,一路上说说笑笑,尽显亲昵,路过的宫女太监看在眼里,也都将这一幕记在了心里,想来他们那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又会有个新谈资了。
“傅恒又要出征,只留福康安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府里,也没个人照拂的,朕实在不放心。”
乾隆和魏璎珞两人从饮练长虹亭出来,沿着荷花塘往夹镜鸣琴的聚远楼走,经过洞天深处时,里面传来阵阵清朗的读书声。
他停下脚步,隐隐约约听到‘今西域诸国,自日之所入,莫不向化,大小欣欣……’的字眼,是《资治通鉴》里的内容,接着,他意识到,那应该是永琪那些孩子的声音。
是了,这时候,福康安这些小的估计已经散学,乾隆不由感叹,福康安好似很不喜欢这皇宫内院,每天一散学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赶,他都好几天没见过那孩子了。
思及此,他生出个念头,但又觉得似乎师出无名,拿不定主意的乾隆不知不觉就将心中的疑问宣之于口:“所以,朕想把福康安接到宫里来住,璎珞,你觉得怎么样?”
“臣妾自然没有意见,忠勇公上了战场,最担心的应该就是福小少爷,皇上把他接进宫里,也能免了傅大人的后顾之忧。”
魏璎珞面上笑着说好,心里却止不住地想翻白眼,这让她又想起了喜塔腊尔晴那个女人,真真是好手段,一个把戏,同时耍了多少人?
不过,她并不准备把真相说出来,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虽然她并不喜欢福康安。
“这话在理。”
魏璎珞把话说到了乾隆心坎上,令他感到十分熨帖,他拉起魏璎珞的手,握在掌心捏了捏,魏璎珞娇嗔地看他一眼。
马上就要到四月十八,碧霞元君诞辰,戏班的艺人们都在为那天的‘过皇会’做准备,敲锣打鼓的,很是热闹,越往聚远楼那边走,那些个吹拉弹唱的声音越清晰,两人的说话声逐渐淹没在优伶宛转悠扬的唱腔里。
「老身赵氏,乃周遇吉之母。
我儿职居山西总兵,镇守岱州一带等处,只因流寇作乱,阖家侨居在宁武关。
老身年登耄耋,喜得媳妇贤孝,善调中馈。
孙儿攻读书史,娱我暮年。
只是吾儿两月未回,使我时刻挂念。」
逸园的小戏楼里也正如火如荼地上演着一场又一场戏,老夫人破天荒地没有点她从前最喜欢的《目莲救母》《三娘教子》,也没点应景的《天官祝福》《锦绣旗》等与碧霞元君相关曲目,却点了《铁冠图—别母》这出戏。
此出戏讲的是定西伯周遇吉镇守岱州失陷,突围退守宁武关,怎奈前无接应,后无退步,周遇吉只能背水一战,却担心家中老母妻儿,夜奔回府,拜别母亲的故事。
台上人唱到动情处声泪俱下,高亢悲怆的配乐更是感人肺腑,台下坐着的富察府众人却是如坐针毡,觑着正中间的老夫人那张好似平静无波的脸不知该不该出声宽解,小辈们也感知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就连最爱看这类戏码,每每看时必会吆喝叫好的福康安也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安静的很。
傅恒心知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就在昨天,皇上派他出征回部的圣旨下来了,他额娘听到消息后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傅恒给了个眼神给他的哥哥嫂嫂们,几人会意,带着小辈们退了出去,福康安抿着唇,小脸上一片严肃,傅恒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没一会儿,看台上就只剩傅恒和他额娘两个人了。
“额娘……”傅恒坐到老夫人旁边,吞吐着道:“您别气坏了身子,儿子这次错了,儿子不该……不该……”
老夫人并不理傅恒,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台。
便听那台上周遇吉唱着「败北非因畏敌狂,虑萱堂,倚门凝望。」上了场,一番走位后跪到周母面前又唱「母亲请上,待孩儿拜见!」
台上周遇吉擎杯含泪奉高堂,台下傅恒端茶敬母诉衷肠。
“儿子并非存心隐瞒,只是……这些年来,儿子常常出外任差,未能常奉膝下,实在愧为人子!”
回答傅恒的只有台上周母抑扬顿挫的念白「儿吓,你勤劳王事,我岂罪汝?」
傅恒见他额娘仍对他不假辞色,不禁悲从中来,面露凄色,那周遇吉是已走投无路,此番回府只是为和家人做最后的诀别,傅恒虽不至于如周遇吉一般到了绝境,但战场上从来没有稳操胜券的说法,傅恒也不能保证他还能平安归来。
忠孝两难全!
所以,他不敢,他不敢告诉他额娘他又一次主动奏请出征,怕他额娘知道后会像金川那时一样因他坚持不听母劝告而气出病来。
他额娘已年过古稀,由于那一连串的打击,身体早就大不如从前,说真的,傅恒很怕,不知道哪天,他额娘就……
所以,他只敢,他只敢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才来向他额娘请罪:“儿子知道额娘一片忧子之心,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我富察氏一族深负君恩,国难当头,又岂能不去尽一份力?”
老夫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接过傅恒奉的茶,然后,将杯子重重往下一放。
‘咚’得一声响,晃荡之下,水花从盖沿边飞溢出来,有几滴溅到傅恒脸上。
台上周遇吉已向母亲言明自己的处境,欲送母出关避祸,被周母断然拒绝。
「我儿此言差矣。我闻昔日王陵之母,尚然能成自之名。难道我未亡人,畏着剑锋?难道我年暮人,恋着夕阳寸光?不能个成子效忠良?」
“恒哥儿未免也太看轻你额娘,你有凌云之志,额娘又岂会不晓什么是国家大义?”
「我平生志向,只愿你裕后流芳。自古妇人三从为首: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父不幸早亡,喜汝名登武库,今逢国难尽忠,为娘的呵!也是理所正当,何必商量!」
“你额娘虽只一介妇人,也是听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的道理的,你欲为国效忠,亦是为家族挣名,荣饶门第,额娘为什么要阻止你……”
老夫人叹口气,无奈地看向自己儿子:“又阻止得了吗?”
“额娘没怪我?”
“谁说不怪!”话虽如此,老夫人的脸色却渐缓下来:“不过,那次你去金川后,尔晴时常会来劝慰额娘,额娘早就想开了。”
她?
傅恒一怔。
“这戏后面不吉利,换一折唱吧。”
愣神间,傅恒听到台上似乎换了出戏,舒徐婉转的词曲被女旦娓娓唱来。
「潘郎,潘郎! 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1]
喜塔腊尔晴,或许,我从不曾了解过真正的你。
——————————————————
[1]选自《玉簪记》
论适配性重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