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阳以东的函谷关外,黄沙漫天,少有人烟。夕阳洒落在那广袤无垠的大漠之上,颇有一种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意境,若是静下心来观赏,便能发现这因常年征战而导致寸草不生的地方也别有一番风味。
在空旷无人却又黄沙蔓延的函谷关外,一辆马车从东边的齐国方向缓缓驶来,这辆马车一路经过魏国境内,直奔秦韩边境。这辆马车虽布置简谱,可若论规格,却又超过了寻常贵族人家的马车,反倒是更像王族子弟家使用的模样。在这辆看着并非寻常贵族子弟所用的马车上,坐着一个看似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两人身上穿着一件近乎相似的白色长袍,看着似乎是齐国的绢麻裁制。
这两人是来自齐国稷下学宫的学子。坐在马车左侧、此刻正掀开马车帘子望着外头那黄沙蔓延、被夕阳笼罩着的广袤大地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数年前进入稷下学宫求学的韩国宗室公子,韩非。
荀子门下有两位高徒,这韩非便是其中一个,只可惜他虽身为韩国公子,也在稷下学宫求学多年,自恃身负治国之才,也存着报效母国的大志,但因为他与身俱来的生理缺陷,韩王待他并不似寻常君王对待宗室子弟那般亲厚,数年前在离开新郑来到稷下学宫之前,韩王便因为他口吃的缘故对他有几分嫌弃。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令人觉得羞愧的事情,他口吃的缺陷,从韩国的新郑到齐国的临淄,不少人都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只是那个时候韩非只是一个刚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男子,那时候的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心中存着鲲鹏之志便总以为来日方长,只要自己有足够的才能和耐心,韩王总能看得到他的用处,可他到底是忘了,韩王的疑心和戒备,总是要比其余七国的君王要重得多。
韩辰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韩辰的父亲韩聂曾是秦国昭襄王的至交好友,曾一度被昭襄王任命为位比秦国丞相的上卿一职,后来为了助秦国拿下安邑、齐国攻灭宋国,他曾不止一次的作为秦使来往在秦齐两国之间,在齐国拿下宋国之后,齐闵王见他如此大才,便将他拜为齐国丞相,一度很得齐闵王的信任。再后来五国伐齐,秦军越过韩魏两国击败强弩之末的齐军,急于求胜的齐闵王赏罚不分,导致原本就士气低落的齐军再度遭到重创,导致临淄被联军攻破,令他自己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至于韩聂,他虽名为齐国丞相,可背地里却从始至终都是为秦国办事的,当年孤身入齐,也不过是奉了秦王之命前往齐国邀请孟尝君田文入秦为相,若非后来昭襄王顾及孟尝君与齐王乃是同宗,怕他明面上为秦效力,背地里却为齐国谋划的话,只怕也没有后来的范雎进入秦国被昭襄王拜为秦相的机会了。
韩辰乃韩聂之子,从前还在韩国时,虽明面上是韩国的丞相,可韩非却知道,他和他父亲一样,明面上是别国丞相,可实际上却是为秦国办事的细作,但是韩辰却与旁的细作不同,他虽是细作,但是对韩国却也算是尽心尽力,他虽不为韩王,却也会担心百姓会受到战火侵蚀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如此忧国忧民,长年累月下来,在七国之间也算是有一些贤名,几年前秦国的孝文王还在的时候,对他也一如当年昭襄王信任韩聂一般信任于他,只可惜韩安却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性子,生怕韩辰在韩国的声望盖过他,令韩国臣民只知韩辰不知韩安,便给他扣上一顶谋反的帽子,令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声望毁于一旦,令他的妻子也染上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污点,如今他的儿女也只能寄养在秦国的外家之中,至今都还不知到底过得如何。
韩非是韩国的公子,过去十余载的时间,他曾学于稷下学宫,有着安国治世之才,心中曾不止一次的希冀着自己能够学有所成,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母国、报效母国,当年也正是因为存着这样的雄心壮志,这才拜在稷下学宫荀子门下,成为他的两个高徒之一。可即便是他一心为韩效力,以那对父子的脾气的秉性,也未必能容得下他,说不定,韩辰大人一家的结局,便是他最后的下场。
在韩大人出事之后,原本一心为韩的他渐渐地生出了别的心思,在离开稷下学宫的那段时间,他心中也十分为难,也曾一度和住在一起的同窗一样,存着为明主效力、为百姓请命的希冀,可他是韩国公子,有着这样一个身份的束缚,他只怕是永远都摆脱不了韩国这么个累赘和韩国朝堂上那早已等着的无数猜忌与陷害。
自周天子分封诸侯国以来,各国之间总是战火不断,苦百姓久矣。作为韩非,他当然知道天下的百姓最想要的是什么,也曾有西入函谷,为自己的前程、为那些被战火侵蚀了几百年的天下百姓拼上一回的想法;可是作为韩国的公子,他就必须为韩国计、为韩王计,他不能舍弃自己的母国于不顾。
“李、李斯,你——你可想好了?”
韩非的目光从那辽阔的大漠上收回,手中被他放下的帘子随着马车的前行在他身后晃晃悠悠的,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在他的身上,外面与他一同离开临淄的随从正驱赶着马车,坐在里面的两人一度相顾无言,只有马车车轮碾过地面的响声和李斯整理书简时,书简相撞碰撞出来的清脆响声。
荀子门下两位高徒,韩非只是其中一个,眼前与他同坐在马车之上的白袍男子是荀子的另外一个高徒,也是韩非的同窗,李斯。
“你我同窗数载,你当知我的心思。”李斯抬起头来,静静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个一脸正色的望着自己的人,最后又低下头去,默默地整理着那些本该属于他的书简,“我并非学而学,而是为了天下学,学以致用是我来这世上走一遭的宿命,如今既离开了稷下学宫,的确是该走了。你呢?你这韩国公子是如何打算的?我可是听说了,听闻魏、楚、燕、赵四国前些日子可是出兵解了韩国之困并大胜秦军。”
韩王和他那个儿子韩安不是什么好人,李斯虽一直未曾明说,可确实心知肚明的,这也是李斯一直看不上韩国的缘由。韩王无能,教导出来的儿子也是人面兽心、口蜜腹剑,看着懦弱无能,没什么担当,可背地里却是个阴狠毒辣、嫉贤妒能的小人,当年如张开地、韩辰这样的贤臣几乎都是被韩安诬陷而死。
韩国接连几位相国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天下人皆知。李斯虽不清楚当年的张开地是怎么死的,但是对于韩辰的死因,他作为旁观者,却是看的一清二楚。当年他死的时候,虽说韩国庙堂上大多都信了韩安的说辞,觉得韩辰是谋反自尽,可李斯修习了这么多年的帝王心术,哪里会看不出韩安背地里的那些弯弯绕绕?韩氏一族与韩国王族如今虽已不是同属一支,韩氏一族早些年也早已西迁入秦,但是韩氏家族与韩国王族相承一脉,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韩辰在七国之间略有贤名,燕、赵、魏三国也曾有意请他并掌四国相印,若非韩安嫉贤妒能恶意陷害,只怕他如今也已是苏秦这样的人物。
韩非是韩国公子,他的才能在李斯之上,并不比当年的商鞅、张仪、苏秦等人差,韩王平庸懦弱,韩安又是那般嫉贤妒能的性子,若是步了韩辰的后尘,落得一个被陷害致死的下场,岂不可惜?李斯与他同窗一场,日后入了秦也定然是位极人臣,自然也不希望韩非这个被自己视为挚友的同窗与自己处于对立面。
韩非透过薄薄的竹帘,眼神幽幽的望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秦韩边境,拖着那颇有些艰难的口吃毛病,道,“韩、韩国虽——免于一死,可、五国联军还、还是胜不了秦国。”
虽然有时候他也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认,秦国历经几任秦王的励精图治,这国力早已不是六国可比,赵国虽有力与秦国一战,可在长平之战之后不久,又被韩姬这样的祸国妖妃一阵折腾,这国力早已经大不如前,被秦军所灭,不过就是早晚的事情。
两人同窗数载,李斯怎会不知韩非心中所忧?他自然知道,若论私心,韩非自然是希望天下凝一,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可他毕竟身为韩国公子,自然要为韩国计,他希冀着秦王能够早日结束这乱了五百余年的世道,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可却又不能摒弃身份与他一样西入函谷侍奉秦王,为秦扫灭六国贡献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力。
只是李斯心中虽然知道归知道,可却也无力左右他的选择,他视韩非为挚友,自己也有心入秦辅佐秦王,可韩非是韩国公子,他们这两个曾经为同窗、有一同拜在荀子门下修习的同窗,迟早有一日会真正的处于对立面。
“如今七国七分天下,秦国国力远在六国之上,能够战胜秦国的,也就只有秦国自己了。”李斯看了看那两个书简,确认是自己的后,这才放到自己的包袱里面,“从惠文王到现在,六国曾不止一次的合纵攻秦,可结果也不过是逼得秦国退守函谷,稍加时日,秦国必定会复出的比上一次猛烈,这一百多年秦国越来越强大,反观其他六国却越来越弱,天下凝一的时日,不远了。在秦孝公任由商鞅在秦国推行变法之后,百余年的经营,国土早已不是六国可比,国力也稳居七国之首,只需要再出一两位贤王,这天下,早晚是秦国的。”
“李斯,你应该去。”
韩非虽然无法真正摒弃自己韩国公子的身份西入函谷辅佐秦王,可他与李斯同窗数载,知道李斯的才能,也同情那些因为常年饱受战乱以致家破人亡的各国百姓——他知晓自己回到韩国之后所面的的一切,知道韩王父子定会对自己有所猜忌,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秦军灭了自己的母国,可只要能尽他所能,他就算是死也无悔,若是韩国被灭是天命,他也希望秦国能善待韩国的子民,希望秦王能给这些因战乱而失去家人、爱人以及骨肉的可怜百姓一个稳定的生活。
为韩国保存国祚,是他身为韩国公子的责任;可是身为韩非,他必须知道天下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斯闻言,双手忍不住一颤,险些没握住手中的书简,他抬起头来,望着韩非的眼睛里染上了些许讶异之色,“你是说让我去。”
“说句实话,身为韩国公子,为韩国计,是我的责任;可是身为韩非,作为我自己,我也想为天下人计,让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早日过上平安富足的日子。”韩非慢慢转过头来,轻轻一笑,似是对李斯眼睛里的惊讶之色并不在意,“我虽自负拥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救不了我自己的母国,韩国为秦所灭,不过就是早晚的事情,可你不一样——李斯,你心怀大志,不该被埋没。”
“韩非。”在听到对方这般郑重严肃的话语时,李斯那一向温和的面容上此时竟是难得的有了几分严肃之色,“李斯今生所求,便是辅佐明君,结束这纷乱了几百年的天下,我若入秦,韩国危矣,若是届时秦军兵临城下,你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作为韩国公子,韩非自然是要尽到作为韩国公子的责任,可若论私心,他同时也盼望着华夏能够早日平息战火,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母国和天下大义之间,他只能选择前者,可是李斯不同,他并没有一国公子的身份,心中也没有牵挂,心中既然有这个辅佐秦王令天下归一的志向,他自不会阻拦,反而也盼望着李斯能带着他心中的那一份希冀让天下早日归一,让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他日,你若位极人臣,韩国无须怜悯,韩非只盼望着,若是有朝一日,韩国真为秦所灭,秦王能够善待韩国百姓,如此这般,韩非死而无憾。”韩非收起脸上的笑容,用同样郑重的语气告诉他,“李斯,你我同窗一场,你若认我这个朋友,还当我是你的知己,便请带着我心中的那一份天下安宁、百姓安居的志向,好生辅佐秦王,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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