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16）

​自从韩妃死后，赵羽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虽说表面上看起来都跟几年前斗志满满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可实际上，他如今的状态，却跟从前截然相反。

这一点已经没有人能比庞敏更清楚了。

庞敏是赵国老将庞煖的嫡亲孙女，几年前被赵羽的生母运费做主嫁给了赵羽做了正妻。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最初为着与赵蛟等人争夺储君之位，赵羽待她也算是不错，但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在那之后没多久，宫中的韩妃就因偷偷救秦王后和秦国公子被发现，最后让王后厉氏借着赵羽的手将她赐死在灵泽宫中。

只是，旁人或许不知道，作为她的枕边人，庞敏却是十分清楚，这韩妃本来是不会死的，是后来赵羽为了争储，为了跟王后邀功，这才将这位一度很得赵王宠爱的韩妃娘娘出卖给了王后，有最后才出了王后借着赵羽之手赐死韩妃的事情。

赵王膝下四子，除了十数年前因谋反而被诛杀的公子蛟，就只有彼时已是长子的公子羽、公子佾和公子偃三人。公子羽毕竟是当时的长子，有才华也有能力，是赵王除了赵佾之外最为宠爱的儿子，在公子蛟谋反之事过去之后，也曾被李牧等一众大臣看好，只是后来出了那件事，他也在赵王跟前彻底失了宠。

赵王宫中虽是有一后，但后宫佳丽却是不少，除了早些年得过宠的云妃、夏妃等人，便有这位来自韩国的牡丹花。

听人说，这位韩妃娘娘倾国倾城，美貌震动七国，曾经有无数人为求娶她而踏破了韩国的宫殿大门，只是后来为着韩国的利益，韩王最后还是将她牺牲了去，把她当做礼物一般送去赵国联姻。她自然也很争气，刚刚到赵国不久，便得到赵王恩宠，曾一度宠冠六宫，就连王后在她跟前都已经黯然失色。

虽然她过世得早，但庞敏在嫁给赵羽的前几日曾进宫参加宫宴时在远远地见过她，她确实如传闻中说的那样，生得倾国倾城，冠绝天下。

后来还有人说，天下美人众多，除了来自秦国的银容夫人，就只有她是值得‘倾国倾城’这四个字的，只可惜这二位都红颜薄命，前者在好不容易逃过韩王毒手之后，却被人暗害，最后生下一女之后便香消玉殒，后者则为了秦王后与她的儿子，死在王后与公子羽的手中，实在是令人惋惜。

只是，其余六国的人或许不知道，这位韩妃虽然过世已经将近十年，赵王也曾一度很宠爱她，但是她曾经在赵国的所作所为，但凡是有点资历的臣子都心知肚明。自从她来到赵国之后，赵国的朝堂没有一日是安宁的，搅乱赵国不说，就连赵王的公子，她也没放过，当年她尚在人世的时候，就是赵羽自己也未曾逃过她的毒手。

赵国不少人都知道，曾经公子蛟还在的时候，公子羽是除了他之外，最受赵王宠爱的公子，也是除了公子蛟之外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人，后来公子蛟因，谋反被诛杀，他便成了唯一一个能够继承大统的人。但是旁人或许不知，庞敏却是清楚，这公子蛟谋反，不过就是中了韩妃的圈套，他是受了韩妃的煽动，这才有了谋反之举。

公子蛟被诛杀之后，赵羽也不知何故，遭到韩妃的勾引，邯郸城中也渐渐的流言四起，说是赵羽与宫中的一名年轻后妃有染，只是这赵羽毕竟是赵王的儿子，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又一向有争夺储位之意，两人私通之初更是顾及自己身在宫中，并没有多猖狂，所以刚开始并没有人发现两人已经搅在一起了。

而与赵羽私通的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从韩国前来联姻的韩妃。

——庞敏之所以能知晓的这么清楚，还是因为她有一次进宫探望赵羽之时亲眼撞破了两人的奸情，被她拿到了王后跟前告了一状，最后东窗事发。只是这韩妃实在是狡诈得紧，不仅安然无恙，最后还叫她从王后的手中逃过一劫，赵王知晓之后更是不曾对韩妃惩戒一下，甚至还说她无理取闹，全无平日公平公正的模样。

最后她被王后设计，喝下赵羽送去的毒酒，还是因为她冒险救了彼时还是为质邯郸的秦国公子嬴政。

最初韩妃虽是凭借着自己机敏聪慧的手段逃过王后的毒手，但是这一次却是没能在救下秦公子嬴政之后逃脱。秦赵结怨甚深，赵王虽是宠爱韩妃，却是对秦人极其厌恶，后来他知晓韩妃救下秦公子和秦王后母子二人之后，虽是知晓王后会对她下手，却对其始终恍若未闻，最后的结局自然就是秦国的公子政虽然逃脱，留下一命，可他的这条命和之后几年在赵国的安稳生活却是韩妃的一条命换回来的。

至于赵羽自己——

他与韩妃不仅私下有过私通，明面上的关系也极为亲厚，只是旁人都以为韩妃只是可怜那时刚刚没了生母的赵羽，却没想到他俩早已经暗通款曲。后来，韩妃被朝臣攻讦救下秦国质子，赵羽虽是为了争储送去王后给她的毒酒，却也因韩妃之事受到牵连，被一向疑心甚重的赵王所猜忌，韩妃过世后不过月余的时间，他便已在赵王跟前彻底失宠，同那储君之位更是失之交臂。

后来被立为太子的赵佾资质平庸，一无靠得住的母族支持，二无身世显赫的妻族撑腰，在前面两个本天资聪颖却因各种原因导致一死一失宠的两位兄长跟前更显平平无奇，就连宠爱也向来比不上前头两个王兄。可他到底是王后所出的嫡子，虽并非长子，在朝中又无政绩，但是却占了个嫡出公子的名分。自然而然的，最后因为母凭子贵的缘故，这原本属于赵羽的储君之位自然也就落到了赵佾身上。

其实说实话，以赵羽的才智和曾经赵王对他的器重，他若想除掉赵佾将这储君之位拿回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赵佾这人，虽是为人宽厚仁爱，但若论才智和御下的手段以及领军的能力，他却远远比不上赵羽这个庶兄的万分之一，当初赵王立他，不过就是因为赵偃行事风流，常年混迹在妓馆，这赵羽又同他的宠妃有私，叫他心中失望，也别无选择，这才立了他做了这赵国的储君。

但是，自从韩妃过世之后，庞敏便发现了一些事情。当初赵羽上韩妃这条贼船，其实也是为了争储，只是后来他确实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对这么一个女人动了真心，以至于叫一心争储的他在韩妃过世之后的九年时间里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养母王夫人也曾劝他放下心中执念，让他继续如从前那般，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抢回来，只是这时候他因韩妃之死心存愧疚，心中已经万念俱灰，早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斗志，如今的他自然也不肯再继续搅和进争储的事端里去。

毕竟，当年韩妃利用他是真，自己对她动了真心是真，当初想要将储君之位争到手，等到来日坐上那个王位将她娶过来也是真。但是现在她死了，早在九年前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枯骨，坟头的草也已经有腰那么高了，自己自然也也必有去争这些看着风光无限，其实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但庞敏不知道，其实这九年里，他曾不止一次的想用死来结束这碌碌无为的一生，然后独自去寻自己心爱的人，为着这个，他连毒酒也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每当夜深人静，自己看着酒杯中那米白色的酒水时，自己又莫名停止了自己这一想法，总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去寻找。

后来他又不止一次的端起又放下，不单单只是心有顾忌，还有对自己向来有养育之恩的王夫人。赵羽虽是在王夫人跟前长大，但她膝下并无子嗣，这些年她对他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为着不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让她的晚年在这深宫中苦熬着，甚至后来还有自己的私心在鼓动着自己莫要寻死。

——虽然早些年韩妃过世之后不久，自己在父王的婚事重提以及王后的做主之下娶了庞敏这个飞扬跋扈惹人嫌的庞家长女，但是若真论自己当初为何答应父王娶她，不过就是为了得到庞煖将军的支持罢了，并非是出自本心，如果要问对她是否有情，就连赵羽自己也说不上来，所以后来韩妃死后的这数年里，他一直都在后悔，也不止一次的在内心质问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王后将那毒酒送去，为何要答应父王将庞敏娶回来。

因为这些年，他曾不止一次的觉得，韩妃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这世上某个角落活的好好的，等着自己去找她。只是现在，她还在跟自己闹脾气，还在生自己的气，不肯见他而已。她同公子政情同姐弟，肯定还在责怪自己当初为何向王后告密，害得嬴政险些命丧天牢，也害死了她。

赵羽还记得，从前她还在的时候，便同如今已是秦王后的赵姬交情甚好，还有当初还是公子异人的秦王子楚，他记得，韩妃是夏太后的外甥女，同公子异人也算是有血缘之亲，当初她来到赵国之后，没少在明里暗里帮他，后来公子异人看上赵姬，朝她索要的时候，不仅仅是吕不韦从中相助，就连她也是一口答应，寻了父王说情，这才将赵姬赐给他做了夫人。若非如此，赵姬也不会生下儿子嬴政，更不会有后来的归秦之日。

只可惜，物是人非。

“你看看你，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外面月朗星稀，偶尔传来风声划过树梢时传出来的沙沙声响，书房内，满地狼藉，赵羽喝的酩酊大醉，满脸通红，任由自己狼狈的躺在地上。庞敏一席浅绿色曲裾，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梳成一个妇人模样，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她的容貌虽是比不上韩妃和银容夫人这样的绝世美人，但在赵国众多的贵族之女中，也算是清丽可人了，可眼下，她却是怒气冲冲的推开书房的门，在瞧见赵羽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更显她面上的怒容。

在她跨进门槛之时，赵羽手边的酒瓶随着庞敏进门的动静倒在地上，而后随意的滚动着，将一直放在一旁的空酒瓶也撞倒在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可眼下，却没人在意这两个酒瓶。

庞敏是庞煖将军的嫡亲孙女。庞煖为赵国效力多年，威望和才能虽是不足以与李牧、廉颇这样的名将相比，但因着庞煖之故，庞家在赵国的势力和威望也不算太低，甚至可以说是名列前茅了，当初赵羽娶她进门，也正是为了得到庞家的支持，好让自己的争储之路更上一层楼。

​至于庞敏自己，她心中虽是清楚自己跟赵羽的确是政治联姻没错，可当初自己既然是答应祖父嫁给他，便是知晓自己心中是喜欢他的，她嫁过来，自然希望在自己真心对他的时候，他也能真心对自己。可自从知道他同韩妃有私，出卖嬴政被赵王疑心之后，她便再也不希望他能够真心对自己了，只是这些年下来，看着他对自己维持着表面上的相敬如宾，心里却装着另外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女人，还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的时候，庞敏心中却觉得难过。

毕竟自己陪了他这么多年，却比不上一个死了多年，曾经还是个祸乱赵国朝堂，险些让赵国在长平之战中覆灭的女人。

“你给我滚出去！！”赵羽毫不留情的对她冷声呵斥。

​他一向不喜欢有人在自己单独相处的时候跑来分心，尤其是眼前这个在他心里丝毫没有什么感情的女人。

今早公子偃为了迎娶一个风尘女子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大街小巷，廉颇将军更是为了找他亲自去妓馆中捉拿，还将这事儿捅到了赵王跟前。赵王自然是怒火中烧，将公子偃训斥了一顿，还将他罚了禁闭，为了这事儿，赵王还曾派人到他府上来请过他。只是当时，赵羽因是知晓赵王同时也派人召见了赵佾，加之今日乃是韩妃忌辰，他心中郁结，便难得的抗了一回旨，并没有选择进宫面王。

毕竟自己当年因为与韩妃有私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加上后来自己出卖韩妃救嬴政的事情被疑心，早已在赵王跟前失宠，这么些年下来，他虽是名为赵国公子，可实际上他因为多年未曾得到爵位的缘故，身份地位远远比不上赵佾这个储君，有赵佾在，也无须他这个早已不得赵王喜欢的儿子进宫到他跟前碍眼。

毕竟，当初若非是一心为了争储讨好他，自己也绝不会将韩妃推进火坑之中，更不必亲手断送她的性命，以至于叫自己落到如今这个田地。也许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吧，在她死后的这些年里​，他一直备受煎熬，整日整日的为当初的事情痛苦和懊恼，甚至还失掉了父王对自己的宠爱，与原本已经可以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失之交臂。

只可惜，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爱上她爱的无法自拔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她当夜就已经饮下他送到灵泽宫的毒酒，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和他天人永隔，他赵羽，已经永远见不到她了。更何况，她是那般清高的人，若非是为了韩国，她根本无须违心的来勾引思及，甚至还搅乱赵国朝堂，引得六国争相攻打赵国，后来他甚至还为了那个冷冰冰的东西娶了庞敏，已经没有资格继续爱她了。

​庞敏是庞煖将军唯一的孙女，这些年被家中的长辈养的一向刁蛮任性，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可这些年里，因为他，庞敏委曲求全的一忍再忍，眼睁睁的看着他因为做了王上后妃的女人自怨自艾，一句怨言都没有。可是韩妃已经死了许多年，这么些年里，为了她，赵羽曾不止一次的将自己赶出房门，在家中便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地庞敏哪里能忍得了？如今见他又再一次的把自己赶出房门，又岂会一如既往地如他所愿，被他骂上两句就转身离开？

“赵羽，你有完没完？就她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这般怀念。何况她已经死了九年，再也回不来了，还是你亲自给她送的毒酒，你如今在这里后悔有什么用？！若是你真心爱她，又岂会在她生死攸关的时候将她出卖给一向与她不和的王后！”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抱怨！？你不过是嫉妒她得到了我的心而已！”

当初秦赵正逢长平之战，父王为了与秦国一战到底更是杀了秦王派来的使者，可他不知道，此举恰恰惹恼了秦王，还派秦将白起坑杀了赵军的四十万将士。彼时赵羽眼瞧着赵国落了下风，身为赵国公子，他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国家亡在秦国手中？便派人扣押了赵姬母子，与当时的秦军主将，也就是如今的秦王子楚谈条件，可谁晓得，秦王拒绝了他的条件不说，就连韩妃也为了救他的妻儿让王后有了可乘之机。

王后本就憎恨她为了那秦人的妻儿与自己作对，曾经也曾三番两次的在被发现的时候安然无恙的逃过一劫。赵羽本以为，只要自己向父王和王后卖个好，将她解救赵姬母子的事情捅到父王跟前，以父王对她的宠爱和她的聪敏，她定能逃过一劫，可谁知……她最后竟然还是喝下了他送去的毒酒。

见赵羽不由分说的说自己嫉妒韩妃得到了他的心，庞敏冷笑着嘲讽，“我嫉妒她？我是嫉妒她被自己的母国千里迢迢送到赵国做了王上的妃妾？还是嫉妒她被韩国牺牲，成了韩国的棋子？亦或是嫉妒她选了你这么一个成日只知自怨自艾的废物做了储君？以她的才情和容貌，当年嫁给谁不是嫁，可她为的是什么？不还是自己的母国吗？可最后呢？不还是成了这乱世之下被自己母国牺牲的可怜人。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若是她还活着，知道你这么背叛她，以她的脾气秉性，你觉得你即使能坐上储君之位，又是否能保证自己能坐上赵王之位？你真的太低估她了。”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并非是自己身边的朋友，而是自己的敌人，庞敏对韩妃自然也是一样。她虽是被父母亲族养的的确是刁蛮了些，可有些事情，她还是看的很清楚的，她能够同韩妃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但是如今这个世道，又有哪个女子不是可怜的？不论是当年的韩妃还是如今的庞敏，她们其实都是一类人，她们不过就是被这政治权利牺牲的可怜人罢了。

……

（韩妃就是当年在赵国救了嬴政的琼华，嬴政心里的白月光就是琼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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