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孤爱听。”
险些陷进了他一字一句的哄骗里,我微微抬起下巴轻点神情:“王上一定不知,我虽为楚国人,但更为佩服张仪。中原离析,纵横之道大行,张仪得先惠文王赏识,以‘横’破‘纵’,不可不谓之长于驰辞,助我大秦基业。只张仪之后还有一人,苏秦苏季子。此人多方游说,合纵六国以抗秦……”
“苏秦其人颇有胆识,任从约长后我大秦十五年未出兵函谷关。”王上看我言已至此,还是帮我把后半句对于苏秦的评价补齐了。
我大概,能够猜到他话语里那些许的拧巴从何而来。
张苏二人的事迹往往被列于一处出现。
譬如: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所谓纵横,究其根本还是风云局势的博弈,端的是人心聚散。时至今日,楚国还在乐观盼望一位中流砥柱的贵人出现。我只觉得,六国相印集于一人之身,这本就说明了大势已去。”
原本我想用的是“回光返照”这个词,觉引用此处更为恰当。但难就难在这词出处和佛教有关系,诞生时间还是在一千年后。自从上次险些暴露后,我在王上面前措辞都倾注了十八分的心血,且暗暗发誓决不能再被他看出端倪。
效果不错。
王上仰头将酒饮尽,和言失笑:“‘抱薪救火’的故事孤并不陌生。”
这个典故就来自于前头提到的苏秦之弟苏代。公元前273年,赵魏联合攻韩,反被穰侯魏冉和武安君白起率领的秦军击败,魏将段干子请割地求和。苏代此时进言:“且夫以地事秦,譬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魏王不以为然,为求眼前太平让出国土。之后于公元前225年,秦王政二十二年,王贲将军水淹魏都大梁,魏国就此灭亡。
观今六国局面,认不清现实的还在抱有幻想,预感大势却无能为力者顽抗,而满心志向之人夙夜不休厉兵秣马。
其实秦国上下有着这般齐心的士气,不能成功才奇怪呢。
现在的六国中人绝对想不到,在未来即便巍巍楼阁已随王朝的逝去而灰飞烟灭,但陈年似水沧海桑田后,当纷争与爱恨情仇都伴着时间老成了一行行文字,关于这个短暂却辉煌的帝国详实完备的文字会如星星点点般在六国故地出土。
在秦都咸阳之外的云梦,有一位基层官吏喜十几年如一日。生前兢兢业业服务于大秦律法,身死后棺中密密麻麻用秦纂记载他生活年代的竹简伴他长眠,并替代秦人在千余年后重见天日之时向后人安静诉说着秦王朝的辉煌。这是一个时代秦人的缩影。
在里耶,穿越时空的一座古井内,发掘出了近四万枚竹简,被视作是兵马俑之后秦代考古的又一发现。其内不但囊括官方档案、管理制度,还有和现代高度一致的乘法口诀表,是世界数学史上意义重大的一笔。
同样在楚地,古洞庭的土地上保存着自秦汉以来历代官署的文件,为拨开秦末的层层迷雾供以参考。
历史文物展现的不止是古人的审美心境,还反映出每一个时代的劳动智慧。岁月的史书本就是一部赠予后来人的,无微不至的繁华画卷。
或许千年前的巧思经过数次迭代和社会的进步改变了模样,但不变的永远是它初临人世时的欢欣惊艳。与子同袍是秦风慷慨激昂的歌声,也是生死之交的战友情谊,同时结合实物看,秦裙的直线剪裁保证了百分之百的利用率,技术高超。秦人东出的磅礴气势,经由这一方敬物借用的理念,在仿制的实物完整铺陈开的那一刻展露无遗。
大秦,它就是这般长驱向前,势不可挡的时代。
仅靠个人,即使延缓得了出关兵马十五载,但却阻挡不住千万秦军锐士的决心。大势当前,结束分裂一统中原只待今朝。
我为王上将酒重新斟满:“事实上这把火不可阻挡,还将越烧越烈,势必燎原。”
此话一出,他突然颇具玩味地看我,指腹抚摸着我的虎口不放:“王后竟是这般想?孤可是听说楚国大巫断言,楚国乃是今后霸主。”
“王后难道不相信你们的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说吗?”
好端端地我信这个做什么?
我伸出另一只手,再次牢牢握住王上的手:“我相信王上。”
这是实话。
自成为芈淑庭以来,个人的经历和既知历史的上帝视角让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只他日王上为帝,是千般万般局势走向中最无需纠结之事。他的杀伐果决和冷血多疑时不时让我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也令我对他定然实现这一切坚信不疑。
想要告诉他,我渴望着有朝一日对于他的信任和爱意可以毫无芥蒂,不再保留。
也学着初见时的那般,我将我的手指塞入他的指间,就像他在华阳面前表明始终袒护我的立场那样,十指紧扣。
“我不认为大秦志在天下有何错。各国局势迭代交替由来是风催浪卷,新旧派之间的博弈,胜则更进一步,败则静待其亡。就拿楚国来说,过去吴起在楚悼王死后得变法波及的贵族报复,但那些贵族也被秋后算账。又如前日春申君一事,不论别国或我们秦国有没有参与,此人处于楚国权力斗争的中心,便一定是异端首要除去的对象。天下纷争,一味陷入党同伐异的漩涡中而未有统一包容之向,只会让华夏倒退自缚,积于沉疴,如涉水深火热。”
他再未同此前那般冷声斥我多言,眼眸里溢出的星光正一点点柔情缱绻将我包围:“王后知道孤想要什么?知道孤所言的不归路为何?”
我连忙伸出手指压住他的唇制止他:“王上说错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故何来此说?”
出于本能,我不愿意让他重复这个词,哪怕帝王之路本就是踽踽独行,由不得退缩也由不得犯错。一听到“不归路”,我便会联想到他生命的尽头因病离去。时代逐渐前行,他却长眠于地底。
最后他真的成为了孤身一人。
当听到我引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时,王上的双眉微微扬了起来,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期待之中。然而他起先也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孤从小便是铁血心胸,已经很苦,便不介意再苦一点。”
所以便是这样,即使知道针对他的流言蜚语在身后也会一直如跗骨之蛆无法褪去,仍未曾犹豫地全力前行?
内心酸涩,但我面上反是学他缀着唇边些微笑意摇头:“没有人是生来就无情无义的。”
“从王上这双同我紧握的手,还有,”
徐徐靠近倾听他的心跳,王上第一时间就伸手拥住了我,我顺势落在他怀里抬眼望他。
两相对视。
这一刻,我将我的内心毫无掩藏的展现给他。
“王上,我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你的心跳。”
同他以相拥的姿势秉烛夜谈,是我此前遐想过但从未觉得会实现的。王上坐于席,我就这般枕于他膝上。他的手依旧轻轻摩挲着我的背部,缓慢开口,声音如月光一般清朗恢弘。
“孤初次见到王后时介绍说孤名政,不知王后心中是否好奇由来。”
“听民间的说法是因为王上的生辰?”
关于“正月”为何不读去声而为平声,缘由就来自于我这位王上。陛下乃九五之尊,名讳不可任唤。去声与帝名“政”相冲,故避而采“征”读音。
我还没有机会能称呼其名,所以在这种历史极含传闻色彩的事情上,哪怕心心念念期待着坦诚以待,也得时刻注意分寸。
“那你呢?”他明显不相信这套说辞,似乎很介意我说出口的答案,执着地要听到我自己的想法。
“左右王上会指正错误,那昏言聩语便见笑了。”
他便捏住我的腰:“王后只管畅所欲言,孤许诺不纠错误。”
“政者,正也,从正从攵。”我粗浅将本义点到为止。
王上反而失笑:“王后在紧张什么?”
这我可真没紧张害怕,只是单纯不要在他面前说透“政”的本义。
我抬手尝试拍掉他松松圈在我腰间的手,以失败告终:“不害怕,我的话还未说完呢,王上先听。”
在心里默默感叹。
咦,好嚣张。
“毕竟固有的认识会随着推陈出新而落后,我私认为‘政’之时义乃是匡正治理之意,或言公务国事。论语有‘政者,有所改更匡正’,老子曾言‘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一口气扒拉了四个“政”字,我仿佛从他隐隐约约露着笑意的瞳色中见到了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他们的标准看来,我这也算是人生巅峰了吧。
“还有吗?”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天下亦如江河如山林。若听之任之,则水文泛滥;若违背时令,则山林空瘠。故而天下需以条理章法治理之方井然有序,此为‘政’。”
“政”此字,哪怕直指政治,也不尽似最早造字时的这般简单。在我第一次读史书之时见到王上的名字,初不通古义只知今义,便觉此名落于本纪中竟毫无违和之感。而后来逐渐了解到更多含义后,越发惊叹他恍若为此而生。
思绪全在心底,他只用指节点点我的鼻尖:“合着王后为了令孤满意,将诸子的话全数搬了出来。”
这人!我不说话你不满足,说了你又嫌弃我读少了书是吧!
我猛然从他怀里直起身来,扭头过去。又忍不住回头偷瞧,看他依旧舒适慵懒地屈腿而坐言笑晏晏。
“不打趣王后了。”
“孤生于正月没错,但名字不全然得来于此。当年父亲为我取‘政’一名,乃是望孤将来为君正直,仰不愧于天,怀凌宇浩然之正气。”
王上抬手为我理顺鬓边的发,他的手顿在我的面颊上,凝眸:“王后误打误撞,倒也所差无几。”
双颊被抚摸得发烫,我此刻不争气地想,怎么觉得王上口是心非呢?
又一个折磨我许久的念头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那王上有字吗?”
没料到我会问这个,王上的手还未曾离开,但眼神已然黯淡落下。
见他目光沉沉似天幕间最遥远的星辰,抬眼:“孤的字,不重要。”
“你……”
我瞠然,王上贴在我面上的手掌指尖用力,使我全心全意对视他。
虽说此时为战国晚期,姓氏之间地位血统的鸿沟正在逐渐消弭,平民也有不遵既有规定而称氏者。然而一国之君,无论古来今时,自是鲜少有人能直呼其名,史书传记上也尽是只载名而非连名带姓。
汉族男子的字于成年行冠礼时由尊长所取。对于帝王来说,他们已为九五之尊,无人可居其上,即便潜邸时期有表字也难以流传。细数这么多帝王,后人知其字的寥寥无几。
对于古代女子来讲,“女子待嫁,笄而字”,待字闺中是为了给未来夫君一个正式的称呼。参照诗经中女性角色看,除去名我应该被叫做秦芈,和历史上任何一位远嫁秦国的楚国芈姓宗室女无二。
我不要成为没有灵魂的棋子。
亲生父母取名为“淑庭”并没有错,因为这个时代的女子能够淑美于庭,就是祈愿一世平安的最好祝福。但如果芈淑庭去过我生活的那个时代,见过远方更多广袤的天地,她不会再甘愿如此。
要不要贤淑于庭,未来人生如何,夫妻白头、儿女顺遂,还有游历千山万水都该由我自己付出争取,而不是仅仅依靠秦楚关系,不是缘由于我只做了一具取悦他人的傀儡。我能不能真正和心上人并肩而立,从来不是取决于秦王后的身份,而是我有没有本事让我的夫君心悦认可我,让旁人心服于我。
“那王上和我巧在一处了,我也没有字。”
“我不喜欢芈淑庭这个名字,也不喜欢他们给我取的字。”
我紧紧地扑过去重新抱住他。
其实避讳,避的是表面上的名,避的是实际上的亲疏关系。王上在之后命令世间避其名讳,或是因为那时世上已再无唤他名之人。
从他肩膀上将埋住的头抬起:“王上,我,我可以?”
一时为君所惑,心间把持不住。
“叫你阿政可好?”
(未完待续)
(这章稍微长了点,下章看起来会少些😂)
(小声:指下面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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