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特意嘱咐寸心,不要趁他不在,就产生私自给陆晴染接断舌的想法。
夜半无人,霜寒侵袭,杨戬出来后,似在不远处见到一团火光,如今的他看不太真切,还是动用了天眼才看出火光旁坐着的那就是若闲。
若闲有些恍惚的样子,想必他也是伤神照顾了陆晴染许久,始终忧心自己的妹妹,便坐在这草坝中升火取暖,顺便煮了点醒神茶。
虽然他和若闲脾气不太相投,但这份对亲妹担忧的心情,他很能理解,于是他缓缓走向若闲:“若闲国师,在下受人所托,特来与你讲些毁人姻缘的法子,希望鄙人之拙见能给国师一点启发。”
若闲闻声抬眸,掸了掸周围的泥土,随后大方地给杨戬让了个地,还给他倒上一杯茶,邀他同饮。
“请真君赐教。”若闲清音开口。
杨戬抿了口若闲泡的茶,味道不错,就是泡得太久,有些凉了。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经验,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感情的事旁人是插手不得的。有时候你越是反对,越是促成了他俩,而你若成全,说不定他们自己就能把日子过死,根本不用你去拆散他们。”杨戬转动手里的杯子,又吹了吹浮在茶面上的尘沫,语气平淡,却似有感而发。
若闲无情翘起了嘴角,幽暗眼神中投来一丝试探:“就像……你和寸心那样?”
杨戬不语,眼神渐渐放空,低头又浅浅抿了口茶。
若闲继续问:“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对感情看得如此透彻,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寸心的生活?”
杨戬望了回天,沉思片刻,终于吐露心扉:“或许你看我,是万人敬仰的司法天神,但从前的杨戬其实是很无知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我贪心地希望,能有人明白我,常伴我左右,等我明白过来,才发现自己早就拥有过,我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若闲收起锐利的目光,用一种漠然的口气说道:“从前她一直都陪在你身边,只是你失去了,才开始珍视而已。”
空气一阵沉默,正如若闲说的那样,或许是以往寸心给出的爱让他太有底气,让他天然地认为,寸心对他总会一如既往。直到时移世易,他蓦然回首,才发现他对那个原本只知道在杨府等他回家的人,实在知之甚少。
如果不是小小年纪就嫁给了他,寸心也会有自己的仕途,在所爱的事业中闪闪发光,也和他一样,拥有为救朋友不惜舍命的侠肝义胆。这个时候,他终于不再看轻她,才真正发自内心地感叹起一声: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你说得对,往日是我眼拙。若她心里还有我,我自然尽量弥补。”杨戬涩然回答,也算坦然承认。
“弥补?”若闲站起来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在你们这群自命清高的神仙观念里,所有人都要为你的想法让步。真君大人,你的自私可真是从未改变。”
“我自私?”杨戬觉得好笑,从来没有人说过他自私。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在给他唱赞歌,歌唱他的无私。
“你有没有问过寸心,她是否需要你的弥补?”若闲停顿下来,又话锋一转,试图从另一个角度点醒杨戬,“你可知她之前为什么想和我结亲?”
杨戬默了一阵,摇了摇头。
若闲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因为她不想再受情爱之苦。”
杨戬明显有些错愕,却还是顿了顿,带了些负气情绪说:“那也轮不到你。”
若闲从容应道:“轮不轮得到我,真君你都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寸心她有自己的意志,有她自己的选择。”
杨戬看着他呆了半晌,若闲觉得杨戬还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便说:“你什么时候能真正明白她,真正尊重她,我想,你就会知道我今天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杨戬发呆,不是因为听不懂若闲这番话,他甚至从这话里听出了两个意思。一个是这小子果然喜欢寸心,他甚至愿意做寸心的备选项,即使最后不被寸心选择,他也尊重她,理解她,只盼着她好。而另一个意思,就是指责杨戬从来不懂寸心,他给的其实从来不是寸心想要的。
于这一点上,杨戬自觉汗颜。的确,他看似样样都比若闲强,实际上,若闲却更明白寸心,懂她的柔软,懂她的苦衷,也懂她的心之所向。所以他呆的正是这个,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遇到的,是个样貌心思都不输于他的劲敌。
杨戬呆坐了许久,也不知若闲何时离开的,火光渐渐熄灭,他才意识到周围已没有了人。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昏暗中斟酌了片刻,才摸黑寻到陆晴染的帐篷。
哪里是他认不得路,是他也被若闲问得动摇,他开始审视自己。他自私地认为寸心永远属于他,就如同他当初自私地抢亲成婚,造成他们做了一千年的怨偶,源头都来自于他的自私。他一直向寸心表达复合的愿望,却从未询问过寸心是否需要复合,也许他做的一切,对寸心来说只是打扰。或者说,寸心连打扰也不需要,需要打扰的人,一直是他杨戬罢了。
如此一想,他便更自惭形秽,更觉残忍。
他往帐中看了一眼,寸心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也好,他本打算施个沉睡咒在寸心身上,然后替陆晴染接上断舌。
杨戬尽量放慢了脚步,生怕打扰了寸心片刻的安宁,他静静瞧了她半晌,才浅浅抬手捻出心诀,只是施法的一瞬间他猛然怔住,脸色一白,目光紧紧盯住陆晴染。
陆晴染的舌头竟然已经接好了?是寸心?还是若闲所接?
其实他心中已有断定,多半是寸心所接,便不由得一阵懊恼。他明明已经告诉她,不要趁他不在,就私自救人。替人接舌,代价不仅仅失去味觉那么简单,应劫之日,这些都会加倍奉还。
事已至此,杨戬俯身抱起她,想为她寻张软榻以便睡得安稳些,却听到寸心梦中呓语:“杨戬,你别过来……你走……快走。”
杨戬胸口一钝,难道自己竟让她如此厌恶,连梦里也在赶他走。
可他转念一想,她原本就该记恨着他。他为人夫的时候,忽视了她一千年,后来又让她被囚禁在西海,她记恨得不无道理。也只有记恨着他,才说明她从来不曾忘却对他的爱恨。便又微微一笑,心里竟还有些庆幸。
寸心醒来时发现身上所盖之物乃是杨戬的外袍,不由自主联想起昨日做的一场噩梦。梦里七七遇难,而自己也天谴临头,杨戬突然现身,想替她挡下,她拼命喊着杨戬不要过来,可杨戬竟还是义无反顾。
她独自靠在床边,表情有些迷糊地揪着被子。
自从若闲提点出杨戬替她代过一事,她便频频梦到应劫之刑。梦里杨戬不遗余力地救她,她也自是泪眼滂沱,只是分不清到底是何情愫。
这便勾起她的一番自我拷问,正如若闲问她一样,她当真已将和杨戬的前尘抛却?还是将情意掩藏起来不为外人道罢了。杨戬已经几番表白,可她焉能相信?一千多年前,杨戬也说除了她心里没有旁人,她才义无反顾嫁给他,可他后来又说他是为了报恩才娶她。那现在呢?他是不是又只是为了报答顶罪一事。
她不知道。对于她这个劫数难逃的人来说,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她不是个有福的人,又常辜负父母手足,能活到这个岁数也算知足。
所以七七之事,实在不必再牵连杨戬进来。
她收起杨戬的外袍,打算去看看陆晴染,并劝诫她不要再干傻事。
帐中温暖,寸心却被突袭而来的一阵寒意打扰,来人开口:“这是真君的袍子吧?”
寸心纹丝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她没有称呼杨戬为驸马,而是真君。良久,寸心被自己的猜测惊出声来:“晴染,你……你恢复了记忆?!”
她扑通一跪,神情恳切:“寸心,多谢你帮我接舌,我知道,这会让你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我还有一事相求,寸心,你帮帮我吧,我要助他悟道。”
寸心还是要再次确定:“你……是晴染,还是……七七?”
她说:“我现在的身份当然还是陆晴染,但是,我已经恢复了七七的记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如果我不牺牲,佛尊就要生生世世永堕轮回,再也回不了佛界。我不愿意这样,所以寸心,你帮帮我好么?也帮帮你三哥。”
寸心一阵默然,最终长叹一声,蹲下来和七七平视说:“七七,我不明白,你与我三哥素未谋面,在他投生之前,甚至不知道有你这样的信徒。你这样成全他,他却从未把你放在心上,值得么?”
七七笑了,看着寸心反问道:“那你为杨戬顶罪,被削去公主名号,这又值得么?”
寸心不再说话了,思忖了很久,才娓娓谈道:“七七,我曾以为,爱杨戬就是我毕生之事,我除了爱他,什么都没有。我不如嫦娥那样温婉大方,也不如听心姐姐那样面面俱到,好像我就是被困在了灌江口,慢慢腐朽。我没有自己的事情,也没有家人朋友,心里都是杨戬,直到遇见你和若闲。所以七七,若三哥与你有情,我必不相阻,但他对你委实无心,我才不愿意你步我的后尘。”
七七眼神愈发坚定,像一个死士抱着必胜决心:“那我们打一个赌,就赌他会不会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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