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为好看的男人。
已经不算年轻,但时间对他很温柔也很仁慈,并未让他的容貌衰减分毫,反倒染上了几分岁月特有的韵味。他模样好看,眼角上挑长了一对含情目,瞳仁是少见的浅褐色,像是浸了阳光一般。他穿着柔软昂贵且样式华丽的苏绸制成的衣服,青丝柔顺的散在肩头。
只是一眼,白若安便错开了视线。
“公主殿下。”
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端起案桌上一直温着的茶壶给白若安到了一杯清茶。
男人的声音也很好听,一双含情目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只势在必得的狡猾狐狸。白玉般的手将茶杯送到了白若安面前,白若安伸手去接,茶杯因为碰撞而扬起的滚烫茶水溅落在了两人的手背上,白若安如同触电一般的把手缩了回去,倒是男人没什么反应,轻轻的将茶杯放在桌面上,然后拿起娟布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
“对,对不起……”
白若安像是才回过神来,赶忙冲着男人道歉。
“别紧张。”
男人笑了笑,他漫不经心的轻声说道
“我叫琨羽,虽然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才介绍自己实在是愧疚”
男人笑的极为好看,这般好看的人除了栀北,白若安就只见过男人一人。琨羽见白若安没有说话,就自顾自的捋了捋自己的乌发,又紧着说道。
“我听说你要同栀北成亲了?实在抱歉,没赶上你们的良辰吉日。”
琨羽提及栀北,白若安下意识的浑身紧绷,她紧紧的抿着唇角,半晌才声音喑哑的说道“没有,我们没有成亲。”
琨羽装作吃惊的样子抬了抬眉毛,演技极其浮夸“怎么会?难道栀北送来的请柬有误?”
“我们……”
白若安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好在琨羽也不是真心实意的想听白若安解释她与栀北之间到底为什么没有喜结连理,所以白若安刚起了话就被琨羽带了过去,他撑着头打量着白若安。
“小公主,你说……得多久才能等到栀北来救你呢?”
琨羽明明是笑吟吟的在说每一句话,可从齿缝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白若安忍不住的发寒打颤,她好像突然间在这一刻窥探到了栀北藏起来的过去,体会到了栀北的恐惧和不安。
栀北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逃过眼前这个男人的掌控,栀北就好像一个到了叛逆期的孩子,迫切的想要逃离束缚获得自由,而琨羽却刚好捏住了这个孩子的软肋,让他刚刚鼓起勇气却又不得不低头认输。
“他不会来的。”
白若安看着琨羽说道。
“他永远都不会来了,我已经把他杀死了。”
白若安忽的笑了起来,她死死的盯着琨羽,试图从这个完美的男人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惊慌。
但是没有,那个男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依旧是那副势在必得,信誓旦旦的模样。
“他会来的,他从小就是个心软的人。”
琨羽歪了歪头“不然他怎么会放过你呢?”
栀北是个心软的孩子,琨羽一直知道,他对妹妹心软,对白若安心软,对昌安心软,只是越长大越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坚硬的壳,让不了解他的人窥探不见分毫。
白若安被琨羽带走了。
琨羽不是乘着夜色带走的白若安,也不是偷偷摸摸绑架的白若安,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张旗鼓的带走的白若安。他举止张扬到甚至算得上挑衅,他保证,栀北一定会知道白若安在他手上的消息,并且不日便能来自投罗网。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琨羽并没有将白若安关进牢房,而是专门将她安置在了一间甚至算得上奢华的房间,每天专门会有人过来伺候,除了无法离开以为,吃穿用度上到真的没有委屈白若安。
白若安揣摩不通琨羽的用意,只能自我解释是因为琨羽的眼里,自己算得上是一个有用的诱饵。
白若安被琨羽带走的消息被白晏静压了又压,栀北伤的太重,原本还算可以的假象在接二连三的灾厄面前破碎的惨不忍睹。栀北从醒来以后反反复复的高热和出血像是要将他为数不多的几年寿命全都消耗的一干二净。昌安将针灸到中药偏方全都试了过来,最后才堪堪将栀北从鬼门关里活生生的拽了回来。
随着冬天过去春天将临,栀北也终于有了点生机。
可这一点生机随着阿冥乘昌安不在送到栀北手里的一封信,如同刚刚抽了枝丫的细叶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霜降,又迅速的灰败了下去。
栀北走的时候没有同昌安道别,但还算有点良心的留了封信作为作别。信里写的东西很少,好像栀北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的人,一整张纸上只有寥寥几笔,先是写了这段时间对白晏静和昌安照顾的感谢,又是叮嘱拜托昌安帮他照顾白曦,最后才意会不明的写了句世上聚散无常,多是生不逢时,有缘再相逢这样的既有点诀别又有点感慨的句子。
等昌安看见信的时候,栀北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昌安攥着那薄薄一页纸,气的直发抖,一怒之下将信纸揉成了一团恶狠狠的丢到了角落里,咬着牙将栀北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栀北去见琨羽了。
在隋州城外三里地处的花满楼内,栀北见到了琨羽。
还是那间上房,陈列摆设,就连熏香都和那日如出一辙。栀北站在门庭内,隔着半纱的屏风忽的生出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他好像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原点,而他所经历的这些日子也好似是黄粱一梦般,就如同他只是晃了下神,然后就将半辈子活了过去。
“你来了。”
屏风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琨羽的身影被光印在了白焦纱面上,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
曾经栀北是从来不会直视琨羽的,在他的记忆中,琨羽是金枝玉叶的贵人,而他是承载了琨羽恩情的奴隶,他不敢也不配直视殿下。而此时,栀北却明目张胆的盯着那个身影眼神再未闪躲分毫。
栀北绕过了屏风,终于看见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琨羽脸上没有带着他那副用于伪装的黄金面具,他也是首次以这幅毫无遮掩的模样出现在栀北的面前。如果此时有第三人在场,那就会极其诧异的发现栀北同琨羽模样竟然有五分相似,只不过相比起琨羽眉眼间岁月沉淀后所赋予的惊艳,栀北的模样要更加的锋利一些,眉眼间也多了份戾气。
栀北看着琨羽。他甚至都不需要问出口,血缘的力量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汹涌,栀北只是看着琨羽,这幅模样即便已经时隔多年,但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陌生,甚至当这幅模样出现在眼前这位殿下的身上,一切既荒诞又莫名的合理。
那是他的母父,那是他曾日思夜想,万般温柔的母父。
栀北还是控制不住的感到鼻头猛的涌上一股酸涩,他红了眼眶,攥紧了十指。
蕲艾,蕲荮,是一对同母异父的兄妹。是北国的公主与皇子。蕲艾的母父是名正言顺的凤君,而蕲荮的母父是北国的圣子琨羽。
在北国,蕲荮是不得女皇喜欢的。他住在北国皇宫中最偏僻最冷清的角落,但蕲艾很喜欢同他嬉闹,总是撒娇缠着要他给自己唱歌讲故事。琨羽是北国的圣子,其实蕲荮很少会见到自己的母父。
蕲艾虽是缠着蕲荮但每天来他这的时间并不多,她是北国的太女,未来是要名正言顺做女皇的,她每天有满满当当的课业要学习。琨羽是圣子,常年居住在高塔,琨羽负责着北国的祭礼宗法,要替北国占卜国运。
所以,很多时候蕲荮都是一个人呆着的,呆在不算小的院子里,等着蕲艾或者琨羽。
后来,蕲荮继承了琨羽占天下之运的能力,成了下一代的圣子,自那以后,琨羽从高塔搬进来皇宫,蕲荮也终于能经常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母皇。
那时起,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以后会成为圣子,蕲艾会成为女皇,他会一直辅佐蕲艾,用自己的能力帮助蕲艾治理北国。
可他没有等到蕲艾成为女皇的那一天,就先一步见到了北国的灭亡。燃着火苗的箭雨,被撞破的城门,慌不择路的宫人,被捅穿身体死在逃亡路上的尸体。蕲荮找不到蕲艾,蕲荮把他的幺妹,把他的女皇弄丢了。
所有人都在逃跑,只有蕲荮再往里面跑。他跑进了大火里,找到了那个瑟瑟发抖满脸泪水,头发散乱的女孩。他抱着蕲艾,一遍遍的说着别怕。女孩紧紧的抱着他,她埋在他的胸口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阿哥。
“阿哥,我好怕……”
“阿哥,母皇死了……”
“阿哥,他们把母父杀死了……”
“阿哥……你快跑吧……”
蕲艾穿着一身绣着金丝凤凰的红色长裙,一步步的登上北国残破的城楼。她说“阿哥,你快跑吧……跑出去跑的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了……”
她又说“我是北国的太女,我应当同北国同生共死……”
蕲艾从城墙的百丈高处一跃而下,像一只浴火的蝴蝶,轻飘飘的从蕲荮的眼前掠过,然后落在了地里,埋进了土里。
他的女皇都死了,女皇的圣子应该一同下去陪葬的。
蕲荮没跑,他就站在蕲艾的残破的身体前,然后从天而降的乱箭将他射成了筛子。他和蕲艾倒在了一起,他最后看了眼阴沉沉的飘着雪的天空。
再后来……蕲荮醒了。他躺在马车里,进了京都。被一群人簇拥着住进了京都的皇城。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父,他住在最角落最僻静的院子里,京都也在下雪,这样的生活似乎和在北国时也没什么不同。
在临春的某天午后,蕲荮坐在院子里发呆,门吱呀响了一声,探进来一个粉玉丸子般的小脸,随后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女孩钻了进来,裹着喜庆的红棉袄子,满是好奇的打量着蕲荮。
“你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
女孩的声音软绵绵的,因为换牙所以有点说不清楚话。她大概觉得自己空手过来有点不懂礼数,所以思来想去从院子里拔了两朵新生的鹅黄色的野花递给蕲荮算是见面礼。
“我叫安安,你叫什么?”
……
栀北的呼吸控制不住的越发急促起来,他觉得喉咙发干发痒,明明在大口的呼吸却始终觉得氧气稀薄。他用力的掐了自己一下,试图将分散的注意力拉回来。
“白若安呢。”
栀北声音喑哑,他盯着琨羽,眼底的猩红翻腾汹涌不息。
“死了吧?你任务做不好,我就找了别人把她杀了。”
琨羽轻笑着满不在乎的说道。
“是阿冥把她杀了吗。”
栀北的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声音冷冷的,他攥着剑柄转身就要走。杀气与血腥气如同鬼魅一般附在他身上,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冤魂此时争先恐后的要将他一同拉入地下。
“是我把她杀了。”
琨羽依旧笑着,他说的很轻,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落入了栀北的耳朵里。
他攥着剑柄,那把跟了他小半辈子的配剑此时嗡嗡的发出争鸣。他扭头恶狠狠的盯着琨羽,琨羽却笑着毫不闪躲的看着栀北。
“蕲荮,你要杀了我吗?”
“你要杀了母父吗?”
琨羽的话刚出口,栀北便再也控制不住的声嘶力竭般的嘶吼咆哮出声。
“闭嘴!”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我的母父……”
栀北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大颗大颗的滚烫的眼泪从栀北的眼眶中滚落。他终于是在这一刻泣不成声。
“你不是……你不是我的母父……你不是……”
……
白若安被放了出去。
阿冥将白若安送到了出去,将马牵给白若安,又指了路,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隋州了。
“栀北呢?”
白若安抓着缰绳问阿冥。
阿冥冲着白若安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半真半假的说道。
“栀北去见他该见的人了。”
“殿下一直记得你的好,当年留了你一命,如今又放你一马,反正你也已经同栀北一刀两断,索性就日后将他忘了。现在白晏静成了女皇,给你个一官半职日后也是吃喝不愁乐逍遥了。”
“至于栀北……”
阿冥停顿了很长时间,欲言又止几番,最后只憋出了一句“他会有自己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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