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耀华实是筋疲力尽,没耐心再陪着她反抗,语气间带了几分火气,道:“到了这份儿上,有几句话我就不能不说。阿雪,咱们做人不该如此不知变通,不过是见李亦杰一面,又没叫你给他认错,有什么死认着不肯去?真要逼到狠了,磕头求饶、胯下之辱也一并受得!谁叫自己无能,守得几根硬骨头不硬骨头!所谓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全是些迂腐的大道理!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没了性命,什么都是空谈!”
见南宫雪给他骂得呆住,眼里隐约有泪光闪动,才觉自己所言确也过分,忙道:“是我不对,我心情不好,不该对你凶的。你恼的是李亦杰,现在人家舒舒坦坦,遭罪的却是咱们自己,岂非大是不值?你要算清了这笔账,不必为着个没良心之人,害得自身多受折磨。”
南宫雪叹一口气,垂下头凝视着水中倒影,虚虚实实,恍恍惚惚,轻声道:“其实我不是有意同师兄赌气,你知道,我也不是那样小心眼的女孩子。我只是不喜欢他明知有错,却偏不肯承认,还要反咬一口的脾气。更看不上他处理问题的方式,难道作为武林盟主,便是如此运用他的权力?地位、权势都不是最重,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此二者摆平。这次我若是向他妥协,哪怕只是极微小的一步,却也等于助长了他错误的气焰,一旦尝到甜头,以后他还会变本加厉,再想劝说,也就难了。”
上官耀华道:“我明白你的难处。不如……这样好了,咱们权就当做,从没见过李亦杰派来的两个使者。而是他为了见你,千里迢迢跟踪而至。但你还不肯原谅这负心汉,是你主动去找他,去骂他、质问他。如此一来,可不就讨回了场子,不觉得委屈了吧?”
南宫雪微微一笑,同时暗暗佩服。分明是全没差别的两种结果,只因立场不同,竟也将胸中憋气消了。本来去见李亦杰,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件绝无可能之事,此时却已逐渐成形,甚至已在思考,见了他后,又该如何发问。
上官耀华苦笑道:“是啊,我能对那许多人卑躬屈膝,全是依此而行。嘴上说着讨好之言,心里却正打算,有朝一日,待我得势之时,总有让他跪在我面前的一天。虽说在很多人眼里,我只是个软骨头的小丑。”南宫雪宽慰道:“不是的,你要相信自己啊。这叫做……忍常人所不能忍,将来你的成就,也必将高于旁人。”
两人在潭边清洗过,重将衣衫打理齐整。行出不远,到了另一座城镇,一入城门,当即直奔街上最大的一家客栈。
不出所料,那掌柜的正自拨拉算盘,见到两人,面色登时一变,将账本朝怀里一揽,赔笑道:“奉武林盟主之命,小店不得接待二位客官……瞧两位风尘仆仆,脸色也不大好,是刚从上一座城中赶来的吧?别怪小老儿多嘴,劝你们一句,天下都归盟主的管,你们躲得再远,就算逃到了天边去,也没有一家客店敢收留你们。大家都要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二位还是别再死撑啦……”
南宫雪的火气登时又蹿升上来,在柜台上重重一拍,怒道:“却是好生霸道!逼得百姓不得安生,这与土匪何异?哼,什么和气生财,分明是为笼络大头,宁可得罪弱势……”但自己何以自承弱势?如此一想,气得说不下去。
上官耀华轻轻一拉她衣袖,示意稍安勿躁,随即向那掌柜的道:“那么我问你,这位架子大到不得了的盟主大人,如今在什么地方?小的们这就给他请安去,用不用顺便磕几个头,给他烧一桶洗脚水去?”
话里夹讥带讽,那掌柜的心下着慌,话也说不利索了,道:“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就连盟主一面,也没那个福分见到,却如何能知他落脚之处?盟主大人身份高贵,是看不上我们这般小客栈的……”
上官耀华不悦道:“笑话!口口声声叫我们去见他,却连地点也不知会一声,见他个鬼?”那掌柜的就差没钻到柜台底下,可怜兮兮的道:“这个……小人确是不知……”
这时背后“啪”的一声,响起折扇开合之声,一位面貌俊朗的青年款步上前,笑容如三月春风,道:“他只是小店里的一个掌柜,只管做他的生意,什么也不知道。二位若要打听,是问错了人,还是别太难为人家了。”那掌柜的忙道:“是……是……多谢公子爷体谅。”
上官耀华见了他这般儒雅气度,心里一阵不快。他年少时也曾是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家族更是京城首富,何等威风。落魄后仍保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傲气,见不得旁人容貌较自己为美,也看不惯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淡定,仿佛天下无一事入得他眼。
这是一种没来由的妒意,冷哼道:“哦?听这位公子所言,对盟主的下落,你必是一清二楚的了?在下倒要请教。”论温雅,他自认比不得那青年;论霸气,又不及青天寨中的其余土匪。两边都是半斤八两,这七年难道都是白混过来的?
那青年笑了笑,折扇合拢,向身前一招,道:“请二位随我过来。”
上官耀华与南宫雪半信半疑,但听他说话,却是如同有种魔力一般,脚步不由自主的随了他去。一路上早已习惯了给人当做怪物看待,难得见着有人愿来正常相处,反而引以为奇。
到得店中一角,那青年倚壁而立,随手展开折扇。扇面所绘是一幅山水图,笔触极是秀气,着墨亦偏重于幽柔一类,扇柄间隐约散出股淡淡的香气来。上官耀华心中不快,正有意要从他身上挑出点毛病来,心道:“哼,娘娘腔。”
那青年微笑打量着二人,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过是一个过路的,不知你们是如何得罪了盟主。只不过我一路跟随,途中见二位屡遭种种不公待遇,心下不忿。如有容我尽绵薄之力处,不必客气,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上官耀华冷冷的道:“素不相识,要你来套什么近乎?自称过客,难道还能管得起盟主的闲事?你帮不上忙,告辞了。”说完转身想走,南宫雪却还怔怔未动,问道:“你说自己一路跟着我们?怎地我却不知?”
上官耀华心里一跳,道:“不错,这却是我的疏忽。他是几时跟上的?能让我二人全无防备,倘若他心存恶意,随时均可偷袭,我怎能抵御?不过……谁又知道他是没存着恶意的?假惺惺交待几句,先行卖好,都是官场上最为常见的手段。也不看看是在谁面前卖弄?”
那青年微笑道:“说穿了也毫不稀奇,你们正专注于自身之务,没闲心留意身外。没看到我,也在情理之中。相识即是有缘,在下于楼上雅间置得席位,有酒有肉,不知二位可肯赏脸,同往一叙?”上官耀华道:“你客气了,我们从不利人,也不会平白受他人之利。假惺惺的献殷勤,谁知你安的是什么心思?”
那青年脸上无一丝不快,南宫雪倒觉过意不去,忙道:“这位公子,你千万别见怪。只是……武林盟主下的令,当这风口上,你公然接济我们,不怕连累到自己?”
那青年笑道:“我自负学识颇广,但这辈子,还从来不知‘怕’字怎么写。”上官耀华道:“好大口气!你都不怕,我们还在乎什么?阿雪,咱们且跟着他去,我就不信,他房里会藏着什么吃人的妖怪。”
那青年道:“兄台说话有趣。或许妖怪是有的,却专门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年轻人。”上官耀华冷哼一声,道:“走啊!难道去你的房间,还要我们给你带路?”那青年一笑,对他又多看了两眼,自行上前。南宫雪看了看他背影,不无畏惧的握住上官耀华的手,两人一前一后,随着他上楼。
那青年停在一间房前,双手随意一推,尚未碰到门扉,两扇门板便已自行开了。房中窗明几净,布置得极是雅洁,屋角摆着一碟熏香,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香气来。烟雾缓缓升腾,袅袅娜娜,氤氲出一片极不真实的幻境。而正中是一张圆形大桌,摆着大大小小七、八盘小菜。碗中各盛满美酒,酒光荡漾,如潋滟微波,引得人馋涎大动。
站在饭桌前,饭菜的香气登时盖过了烟香,扑鼻而至。上官耀华却留意到众多菜色,无一盘动过,似是吩咐后便搁置在此,专等两人前来,心里登时生出狐疑。
那青年折扇一挥,道:“一点残羹陋肴,比不得盟主盛宴,还请两位别嫌弃才好,坐吧。”说着也不同两人客气,摆出主人派头,当前坐下。
上官耀华朝着他又多打量两眼,见他服饰华丽,齐眉勒一条烫金抹额,肩头镶有两块护心鉴般的玉佩。衣衫上下缀满透亮晶片,各般线条,色泽交杂,却丝毫不显生硬,反而在搭配中融为一体,清整有致。
腰杆笔挺,侧看如女子般纤细,不盈一握,间束一条玲珑嵌宝玉绦环,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裤管银绸光亮,足踏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全身透出的尽是副富贵公子派头,自己早前可也无如此出挑。
南宫雪先行落坐,见上官耀华仍站立不动,拉了拉他袖管。上官耀华全为给南宫雪面子,不情不愿的坐了下来。
端起酒杯,举在半空中,仍气不过,又见那人向南宫雪微笑敬酒,忍不住将酒杯在桌面一顿,道:“这位公子,大家遮遮掩掩,也没什么趣味不是?别怨我有话直说,这一路上,别人见了我们,莫不避若蛇蝎,你却为何主动来与我们套近乎?就算家里特别有权有势,谁能保来日不生变故?行止有度,要你瞎凑什么热闹?”
南宫雪明知上官耀华惯常说话尖刻,却不解他待这位公子何以尤其刻薄,忙打圆场道:“你别这样说人家,他也是出于好心嘛。”上官耀华冷笑道:“猫哭耗子假慈悲,隔着一层皮囊,谁能看清他掏空了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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