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是聚集了天南地北的武林豪客。名门大派尚知礼数,但自发聚集起的偏门小派之人不但性子冲动,素养更低,叫骂趋势几乎全是给这群人带动而起。便有人叫道:“你说得倒轻巧!谁又逼他上边疆来着?”“就是!皇帝还没差遣他,自己倒先屁颠屁颠乐得欢!这么喜欢给清廷当狗,靠得住么?”“等他恢复精神,魔教早就一统中原啦!那时黄花菜都凉了。”“听说满清和魔教狼狈为奸,李盟主既然跟满清走得近,难保同魔教内部便没有一腿……”
南宫雪气得面上发红,提高声音道:“请大家相信我!各位都是有志锄奸之士,既然聚集在一起首要的一点,就该做到彼此互相信任,否则,旁的一律免谈!要是自家先闹起内讧来,还怎能指望胜过魔教?那些满口说风凉话的,恕我直言,恰恰是最不了解事情真相之人!若是不愿留下,大门开在你面前,你尽可以走,没有人稀罕你留下来。武林盟多你一个,未见得就能立时剿灭魔教。少你一个,也未必就会给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但如果你们还愿意信任我,我南宫雪可以拍着胸脯担保,李盟主一定也能当得起大家的期望。请众位给他三天的时间。三日之后,他一定能按时到场,主持大局。”
一个赤着膊的汉子冷笑道:“空口无凭!如果他不能守约怎么办?”南宫雪深吸一口气,道:“那就证明你们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到时大家尽可另举盟主,小女子绝无异议。”
众人得了她这句许诺,倒像吃了颗定心丸一般,道:“好,那我们就信你一次。”南宫雪抒了口气,她在人前说得慷慨激昂,实则手心里始终捏着一把汗,唯恐安不下目前局势,万一有人动乱,无异于给已然千疮百孔的武林盟再度一击。
李亦杰独自关在房间中,倚着窗框,心中千回百转。回到京城,那一杆天平的砝码再度游移,对于那个他始终逃避的选择,重量竟又添加了几分。
曾经他可以“一边倒”的形势轻易将之压下,事到如今,他已然弹尽粮绝,几乎立刻就要到了缴械投降之际。全然无计可施是一回事,一旦有了选择,但你却迫于种种压力,不愿接受这一条路,则又是另一回事了。那种境地,反倒比全然无从着手更痛苦百倍。
千万般烦恼在脑中盘踞,却无一人可说。南宫雪固然会强烈反对,但那仅代表她一人的观点,却无法将他心头的犹豫彻底抹杀。想到痛苦之处,抬手握拳,狠狠敲打着额头,不住咒骂道:“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去做魔,难道你的想法也跟七煞魔头一样?疯病果然会传染?”
但另一个念头却也在他脑中不断咬啮,说道:“不对,七煞魔头成魔,是为了灭世。而你要成魔,只是为了对付他,是为了‘救世’,那是十分高尚的自我牺牲精神。你不能那么自私,还给自己百般找借口……”
几乎捶得眼前金星乱冒,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边,将手掌贴在他额前,挡住他凶猛的拳头。却也为他这份狠力道吃了一惊,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李亦杰集中起散乱的目光,看定面前的女子,道:“哦,我只是太累了。或许敲得重些,能以头痛令我清醒。”
南宫雪苦笑道:“你是多大的人了,怎么做起事来,还像小孩子一样?你再这么拼命敲下去,只怕头脑还没清醒,倒先要把自己敲晕了。来,师兄,洗把脸吧。”说着端过个盛满水的脸盆,放到他面前的方桌上。
李亦杰怔怔的应了一声,掬起一捧水,无意识地泼在脸上,被冰冷的水激得微一打颤。水珠从发梢、额角滚下,木然看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被切割成千万摇曳的细纹,这一切仿佛也都是那么不可捉摸。心道:“我究竟是谁?谁又是我?名号不过是一个招牌,一个代代传承的地位,人人可用,真实的‘我’又是什么?取决个人的存在,是根据他独立的意识未曾消亡,还是他的肉体能否活动?那若是被傀儡术操控了心智的人呢?一旦成魔,那人还是不是我?如果是,他应该依照我的意志行动,如果不是,又是谁占据了我的躯壳?”脑中被这一系列全新的念头塞满,登时乱作一团,冷汗混杂着水珠滚下,呆立在桌前,竟然发起呆来。
南宫雪轻轻抚摸着发辫。本在考虑要如何劝慰师兄,不料许久仍是动静全无。她也是一时太过入神,连起初哗哗做响的水声是几时不见,也是混沌不知。转过头就见到李亦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双手怔怔的悬在半空,如同中了魇术般,整个人一动不动。
南宫雪心脏蓦地悬到嗓子眼,试探地唤了两声:“师兄……师兄?”见李亦杰猛然一震,终于从神游的状态中苏醒,对着她抱歉的一笑。南宫雪稍觉宽心,却仍感到一层淡淡的隐忧罩在心头,问道:“师兄,别怪我多心。我总觉得,你从辽东回来以后,就变得……怪里怪气。但听说你们是大获全胜,按说没道理不喜反忧,莫非是发生了什么?连我也要瞒么?”
李亦杰叹一口气,转过头注视着水面,见波光反复晃动,逐渐归于沉寂,零散的碎影重新聚集成一个清晰的倒影。发髻散乱,脸色苍白,正瞪着无神的双目望着他,竟令他没来由打了个寒噤。
这时才听清空气中飘散的余音,道:“雪儿,如果我说……我害怕跟七煞魔头的最终较量,我现在满脑子想的,不是如何去取胜,而是怎样逃避,你会不会对我失望,觉得我很没用?”
南宫雪心想李亦杰若当真仅为此事烦恼,倒无大碍。微笑着摇了摇头,极力想使自己的笑容更为温暖真挚,能够多给他几分鼓励,道:“当然不会。每个人都会有一段莫名的低谷,等得些时日,自然就会过去。话说回来,你是武林盟主,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担子难免重些。不过……你也不要太勉强自己。”
李亦杰想感激地笑笑,然而笑到半途,脸上的肌肉倒先僵住了,道:“不是的。如果我说……我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重担。我更不配做武林盟主,无法独挑大梁,带领大家走出绝境。我就是如他们所言一般懦弱怕事的胆小鬼,我很累,我想放弃了,你一定会瞧不起我吧?”
南宫雪缓步上前,将手搭在李亦杰肩上,柔声道:“听我说,师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并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注定要当救世主。世上既然有顶天立地的英雄,自然也会有平凡的小人物,但任何人都不必为此过于自傲或自卑。人存在的价值,不是看他鞠躬尽瘁,为别人付出过多少,而在于他对人生,享受过几分。只要他感到,他所做的一切能令自己感到快乐,能依自己所喜爱的方式生活,这也正是他人生意义的体现。你可以逃避责任,却永远不要逃避你自己。我不敢要你如何功勋显著,只请你为我振作。如果实在不成,我就跟你一起放弃。我只想要你知道,任何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不会留下你孤单一人。也请你,不要推开我。”
李亦杰默然良久,听南宫雪所言,固然有所动容。但令他烦闷不已之事,终究是无法向她详说。任由南宫雪的头轻轻靠在肩上,下意识的伸手将她搂在怀中,沉浸在思绪之中。半晌打了个激灵,喃喃道:“不……不成,我不能这么自私!”
有些道路,不由自身选择,然而一旦踏上,便身不由己。好比一条单行道,两旁皆是悬崖峭壁,本不存在进退两难的迷惘,决定一切的关键,还在于他是否真有前进之念。
三日之后,李亦杰仔细梳洗一番,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再出现在大堂中时,已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堂中聚集着远道而来的众位宾客,这些日子,又有不少逃难者前来投奔,人数空前剧增。
李亦杰想到江湖上还有这许多人信任自己,信任着武林盟,心头一阵暖意,仿佛长久默默无闻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不论前途如何,他都有了信心去闯。
清了清嗓子,等喧闹声寂静下来,从座椅上站起,行了个四方揖,容色一端,道:“武林危难关头,众位得能不念往日旧恶,齐集一堂,共抗邪魔,我在此先为天下苍生说一句谢谢了。另外,还须承蒙各位朋友抬爱,在下感激不已,此恩此情,无以为报。且恕我李亦杰无能,前些日子,因旅途劳顿,引起心中迷惑,以故冷落了诸位。使得有些朋友,由此对我产生猜疑,那确是在下一时放纵,怪不得大家。未能带领武林盟战无不胜,的是在下罪责,无可推诿……”
台下众人听他一番话说的谦恭得体,又能如约守诺,心里自先生起几分敬佩,忙不迭地道:“绝无此事!盟主,您老人家太谦了。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又哪有永远的常胜将军?”“盟主能一心为我们所想,急民所急,全然不端架子,已经是给足了我们面子!”“前几天是我一时糊涂,竟然对盟主心怀疑忌,还请你别见怪才是!”
南宫雪看到众人对李亦杰都是礼敬有加,与前几天徘徊在动乱边缘截然不同,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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