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咳了好些时候才稍微缓解下来,他仰着脑袋虚弱地靠在身后的床板上,干裂得翘了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出了声音:“谁让你回来的?”他声色严厉地质问道。
杨九郎愣了愣,一时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是个乱世啊,北平那个地方鱼龙混杂,小辫儿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啊!小辫儿才多大的一个孩子,你不在旁边帮他回来干什么!我身边又不是没有人伺候!”父亲扯着嗓子用他“最大”的声音咆哮着。
“爸,我……”杨九郎有些震惊,他作为儿子难道不该奉行孝道回来伺候着父亲吗?怎么到了父亲眼里自己赶回来却是个错误。
父亲和这个行当有不解之缘,郭先生每次演出都带着张云雷,他可以说是看着小辫儿在台上一点一点成长的。后来他看郭先生演出的时候就把杨九郎带在身边,久而久之杨九郎也开始了解台上的角儿。
父亲知道他们的不容易,更清楚北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们还没有正式搭档前,张云雷就带着礼品去看过杨九郎的父母了。这个年轻的捯饬得干干净净的小伙子好似星空中最耀眼的一颗星,让他们眼前一亮。因为倒仓,他好久没有和郭先生同台演出了,当年那个留着小辫儿的角儿几乎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张云雷站在那儿,他们很难想象那是一个被冠了“太平歌词老艺术家”称号的角儿,他太年轻了。
张云雷“追”到杨九郎后,他的父母更是把张云雷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宠。这次去北平前,他和杨九郎一块儿回了家,他们叮嘱了好些时候才恋恋不舍地送两人离开。
郭先生说搭档就和夫妻一样,搭档的父母就是自己的父母,不分家。
父亲严肃地横着眉,两眼紧紧地盯着杨九郎:“去,回去,我这里有你妈在不需要你伺候。小辫儿啊就是少年老成,容易让你们忘了他的岁数。你别以为我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三庆园在北平摇摇欲坠,你得帮小辫儿扛着点。”
杨九郎站在父亲的床边手足无措,他拧着眉,布满了血丝的眸子望着重病躺在床上的父亲根本不知如何开口。角儿一个人不容易,可他又怎么能枉顾孝道?他恨不得找把斧子把自己劈开,一半守着角儿一半守着父亲。
父亲捂着胸口,费劲地咳了好几声,稍微缓下来一点就道:“好了,明天就回去。”
“爸,我等您病情稳定了再走……”杨九郎话未说完,父亲又劈头盖脸一顿怒气,“我这里能有什么事!你要不回去我现在立刻就把它拔了!”父亲说完这句话时,他的手已经拽上了连接他身体的管子……
“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您别生气。”杨九郎赶忙俯下身子安抚道,双眸中徘徊已经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杨九郎讲述着这些事,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再一次落泪了。父亲的病很重,他回北平的那一天去问了医生。他不能回头不能让父亲动怒,这样父亲或许能多留几个月。母亲不完全知道,出手术室的当天医生没和母亲说明白,医者仁心,剩下的日子让一家人好好地过开开心心地过,也算是最后的美满。他也没告诉母亲……
“翔子……”张云雷沉沉地叹息道。
说真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杨九郎,整件事的起因好像是因为三庆的存在,又好像是他拖累了九郎。听完杨九郎这一连串的讲述,内心盘旋着的更多是对杨九郎的愧疚。诚然这件事发展成现在的状况,其实他也无需愧疚,只是他向来习惯了把所有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对师兄弟们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他从未变过。
张云雷抬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很郑重地跟他说道:“再给我三天时间,安排好三庆的事我和你一起回去。就算此后北平不容三庆,大不了重头再来。”生离死别的遗憾他愿意用所有来弥补。
“角儿?”杨九郎震惊之余回头对上了他的双眸,“角儿算了,我都回来了别浪费大洋了,三庆园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咱好好经营就是。”三庆园是角儿的心血,他舍不得啊。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会为对方着想。张云雷很少在杨九郎面前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可是他心里有坎儿啊。亲情,那是心底最柔弱的一个地方。
杨九郎不说他也懂,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三庆园还有杨九郎重病的父亲,就好像是在天平的两端放上去了两块重量相差无几的石头,使得天平在来来回回间徘徊不定。张云雷决绝的一锤定音,忽高忽矮的天平最终敲定了杨九郎的父亲。比起杨九郎、比起他的父亲,三庆园根本算不上什么,只因为它是他的,所以杨九郎的心里它占了极大的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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