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总说,陈阿娇悲惨的一生就在刘彻遇见卫子夫那刻注定了。注定输得一塌糊涂,输光了全部。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于我,她只是生而为奴的一介贱婢,只是后宫中千千万万女人中的一个— —我能容下别人,自然也能容下她。我只是,输给了另一个人— —我的丈夫。
卫子夫有孕,皇帝大喜过望,可迟迟没有定下位分。我母亲忧虑我的权位在她生下长子后不再稳固,派了几位“药女”进宫。
我不能理解母亲是哪里找到这些巫蛊之人的,他们的仪式被我呵斥停止。为了从一个小小的卫子夫身边挽回皇帝,我居然要做这样自降身份的事,她还不配。
我是皇后,是大汉的皇后,只有别人嫉妒我的时候,谁能有我去嫉妒她们的资格?
我再见到他,是在他下了废后的诏书之后。我坐在鎏金妆台前,并没有向他下跪问安,因为我已不再清楚我自己的位置。
我看他吩咐身后的大监收回凤印,脑海里想象着他把它交给另一个女人的场景。时至今日我才发觉他的可怕,却还是不知他在这桩巫蛊案里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不过都不重要了。当搜宫时床下的木头小人被人发现,随着宫女高昂的那一声,“搜到了。”我这十几年的皇后之路算是走到了尽头。
又或许,孝武皇后早就是该死的了,因为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得到过一个男人丁点的情分。最后她的丈夫,合计着别的女人,把她废了。
“那时你说,你要造一座金屋藏我,你真的没有食言。你我二十年夫妻,这椒房殿是你用黄金给我造的一座囚牢。”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就像还在潜邸时那样,眉目间却不再是年少时怯懦纵容的温柔。
“你不过是觉得我就是你身上的一道疤,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现在你想剐去它了,对不对?”
他缓缓地背过身去,玄色的龙袍让人觉得遥不可及,“阿娇,你要知道,朕不爱你,就是你的错。”
皇后失德,废去后位,幽闭长门。又是一个牢。
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个逃犯。所以这辈子被关在皇城里,做一只金笼里的孔雀鸟。
在长门宫里我独自想了很多很多。
比如卫子夫,比如刘彻,又比如我的人生。
我与他做了二十年夫妻,多少还是有些懂他,卫子夫未必会是他最爱的女人,也未必会是他最后一任皇后。真像是我这个恶毒的人在冷宫里还进行着诅咒,那也好,正好把我没做过的罪名落实。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废了我。于国,我是一个生不下嫡长子却又娇蛮任性的皇后;于后宫,我是一个毫无谋略却又不屑于争宠的正宫娘娘;于他,我是一个早已被他厌弃却一直占据着跟他最亲切位置的女人。
或许我当初只是搞错了,我应该嫁的是“刘澈”,清澈的澈,而不是“刘彻”,透彻的彻。
我的母亲耗尽她所有的力气来保护我作为一个少女的天真,可惜最后功亏一篑,因为她的丈夫不懂得守护这种天真,逼着她走完那些年没走过的成长之路。
后来我又在想我有没有爱过他。可能有过吧,因为他曾许我金屋又赐我椒房,满足了一个女人对帝王之爱所有的遐想。
也可能从来没有过吧,毕竟这么多年我也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女人对其他女人最原始的那种嫉妒,无论是于恩宠还是于子嗣。我总是标榜这是我作为一个贤良皇后该有的态度。
我其实很想恨他,但发现最终也没有那么地恨,想想过去他刻意讨好我们母女俩也是姿态低得可怜。
我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的哭天抢地。她可是一个公主啊。我比她幸运,多承了好几年的疼爱,然而时至今日,我还是什么都不剩,落得这般下场。
母亲还不死心,花了重金求得一篇长门赋送入宫中。传闻,帝深夜读罢沉默良久,下旨重用了司马相如,却不曾给他的废后留下只言片语。
只有我知道,那日清早,我推开房门看见庭院里他独自负手而立,背影孤独寂然。几月未见,他变得很陌生,于我而言宛若一个不曾相识的人。
我如同未看见他,兀自说道,“今早真美,幸好没死在昨夜。”从进入长门宫的那天起,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奴婢端着鸩酒或者白绫出现在宫门口,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让我死。
我看见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视线却忽略我掠上长门宫的高墙。
“阿娇,你走吧。”良久,他终于开口。
我母亲认为做皇帝是天下第一得意事,享人三叩九拜,做天下之主,以至于她扶着我做了皇帝的皇后。可她不知道那个位置真冷啊,一路走来,把少年变成了亘古不化的坚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放我走。但我想,他怕是明白了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错话。
他不爱我,不是我的错。
当然,他不爱我,也不是他的错。
皇帝不会做错,也不会对谁认错,我只庆幸我遇见他足够早,承了点岁月赋予的柔情。
他曾经要造一座金屋藏我,现在,他亲手放过了我。
会不会有人问我陈阿娇是不是真的死在了长门宫里。
我只能说,金屋不复,武帝说孝武皇后陈阿娇病逝于长门,那个被金屋藏过的陈阿娇就一定死在了长门,但凡活着的,也一定不是陈阿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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