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二年矣。这两年时间里,长安城风平浪静,边关亦是拥有短暂的安宁,匈奴偶尔南下抢掠几次,也很快被北方驻军赶跑了。刘彻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甩手皇帝,诸大臣、皇亲亦本本分分,不敢轻易翻起什么波浪。
刘彻一直在蛰伏。
直到建元六年的冬天,窦太皇太后崩于长乐宫。
老太太归天的前一天,刘彻曾去看望她。纵然是她命宫女将她满头凌乱的鹤发梳得整齐雪亮,又带上金钗玉饰,这一切也难掩她的虚弱和落寞。
“彘儿,奶奶虽然眼睛瞎了,可我看得出来,你这小皇帝不简单啊……从今往后,你就放手去干吧……”
这是年迈的太皇太后对年轻的皇帝的最后嘱托。她没有告诫刘彻何人可用或是不可用,亦不再约束他的军事大略,只是用枯瘦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祖母亲切地唤他“小彘儿”的情形。
刘彻一直在和太皇太后较量,用生命之气力来熬时间,在他年少轻狂负气之时,多少次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可如今,他对祖母却无法再生出怨恨,反倒是怜悯。
太皇太后是个智慧、坚强的女人,她同孝文皇帝一样,一生节俭,崇尚清静无为、与民安息。她的一双眼睛瞎了半辈子,却始终看着大汉的子民。
刘彻踏着积雪走出她的寝宫长信殿时,思绪万千。清冷的残阳照在积雪上,白雪将一束束光线反射进昏暗的长信殿。刘彻看着那白雪,就好似看到了太皇太后那雪白的发丝。
她的心终究是好的,即使是政见不同,她始终是挂念大汉江山。只是她没能想明白,一代天子有一代功业,岂能因循守旧、不知变通。高祖马上定天下,孝文皇帝休养生息,孝景皇帝平七王之乱。而他刘彻,要彻底扫清边患,真正做到威加四海!
窦太皇太后随孝文皇帝葬于霸陵。长安城又降了一场雪,将旧日的一切风波无声淹没。
刘彻真正实现了亲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太皇太后的旧臣,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以“坐治丧不办”的罪名罢官。
新的一年改元为元光,这年号来源于建元六年的一个天文奇观,“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这不正是预示着他的新政将要发扬光大嘛!
这一年,刘彻做出对内外政策的一系列更化改制的决策。他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议,设明堂、立太学、限豪强、尊儒术;对外则派李广、程不识两位老将屯兵云中、雁门,为大举反击匈奴做准备。
只有一件事让他稍有不快。这新一任的丞相田蚡是他的亲舅舅,王太后的同母弟。这田蚡有些小聪明,最擅长溜须拍马、勾结大臣、搜刮小利;连新任御史大夫韩安国也是早年与田蚡相通。只是想到可怜的母亲,她早年吃过的苦头,刘彻便无法拒绝王太后的用意。
从先帝在位时那个并不出众的王美人,到太皇太后在世时那个压抑谨慎的王太后,母亲这一路倍受委屈,是他这个舅舅田蚡为他们母子做了不少事。王太后力荐田蚡为相,刘彻也就答应了,只是免不了向姐姐平阳公主抱怨:
“朕好不容易才从太皇太后干政里熬出来,现在母后也要干政。偏偏我大汉是以孝治天下,让朕如何是好!”
还是女儿更了解母亲,平阳公主劝慰刘彻:“母后不同于太皇太后,没有她老人家那样的政治手腕。不过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想给娘家人谋个好前途罢了。陛下不必担心母后干政,而是要防范外戚乱政啊!”
刘彻意味深长地笑了:“姐姐所言有理,这驾驭臣子也讲究平衡之术,朕不会让一家外戚独大的。”
平阳公主听罢便微微一笑。
刘彻开始正式为反击匈奴做准备,便更加重用卫青。虽然暂时没有升迁,却十分信任他,给他更重要的任务。卫青深知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皇帝的心态,他精神振奋,想要有一番大作为。卫青几乎日日夜夜待在军营,与士兵们在一起。偶尔会在忙碌之中抽身,去马场陪伴平阳公主。
卫青晒黑了,刀削似的眉、漆黑的眸光、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里流露出坚毅内敛。平阳公主看着他,便想起自己和弟弟那番关于外戚的对话。
“大汉立国以来,外戚的影响不可谓不大。高祖时期有吕氏乱政;这些年前有窦氏,后有田氏。如今卫夫人日渐尊宠,皇上一定会重用你们卫氏,与太后的亲信相互制衡。作为外戚,你千万慎重。”平阳公主告诫卫青。
“多谢公主教诲。卫青明白,愈是跻身庙堂,愈是要安分守己,不可骄奢淫逸。”
平阳公主看着他这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却是忍俊不禁,笑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如今还远远不是爱惜羽毛之时,该展露锋芒时亦不必藏拙。”
她笑起来眼波微动,盈盈碎芒流转,显得光彩照人。卫青见她笑得有些俏皮,也跟着笑起来。
然而,卫家尚未飞黄腾达,便在元光元年这一年接连遭受两次重创。先是卫青的兄长卫长君染病,与世长辞;卫老夫人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竟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卫青成了卫家的顶梁柱,他真正成熟起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要操办母亲和兄长的丧事,此后还要照拂两个年幼的弟弟,给年轻守寡的嫂子寻觅好人家改嫁,并照顾三个姐姐。
他看着灵堂前随风摆动的白幡,像是母亲舍不得他,向他挥手告别。他又想起心酸屈辱的童年,没有母亲的放羊娃瑟缩在寒冷的羊圈里。他回到母亲身边不过数载,又常年在军营里躲着她的唠叨,如今刚刚过上好日子的母亲竟跟着短命的兄长一同走了!
卫青默默做完该做的事情,便蹲在地上,整个人都僵硬了。他整天整天不说话,仿佛听不见姐姐们的哭声,也不相信疼爱他的母亲和兄长就这样离开了,直到一抹素净的身影走来,蹲在他面前。
平阳公主将手搭在卫青瘦削的肩膀上,关切地说:“青儿……你不能一直这么憋着……”
卫青抬头怔怔地看着公主,她满眼忧伤与哀叹。卫青紧紧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儿……”公主看着他的模样,万分心痛。她下意识做了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举动,抬手搂过卫青的肩,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
卫青把头埋进公主的长发和颈窝里,女子的馨香和温软包围着他。他紧紧抱住公主,忍不住叫了声:“公主……姐姐!”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开口。
“傻弟弟,姐姐在这儿呢。姐姐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平阳公主伏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青儿,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有了平阳公主的安抚,卫青终于逐渐恢复了力气。他伤感叹息,却没有落泪。他要完成大哥的未竟之志,也要将卫家的亲人们照顾好,让母亲在天上安心,也不负了视他如家人的公主那一腔真情。
卫青安葬了母兄,又安顿好弟弟和嫂子,便回到军营。
马蹄踏着朝阳洒下的一路金光飞驰而去,日光将这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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