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除去一大隐患,渡禧无声地松了口气,回到帐内,整个人都怠倦下来。
坐在桌边,她一手撑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知这般不安稳地睡了多久。
真是奇怪,离了他,她再怎么想入眠,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原以为她是习惯了宫中的绣枕锦榻,可这刻,她不知为何隐隐觉得……
或许她习惯的,只是那一个人。
无论身处何地,只要有他在,就能让她心安的那个人。
梦中血色交错,他与龙傲风在宫门前对峙的那一幕幕,又再一次涌现在她的梦境里……刀光剑影,兵戈铁马,哀嚎惨叫,断肢残体……无一不让她心悸不已。
她之所以会跟着他千里奔骑风尘仆仆来到军营,她比谁都清楚,不是因为贪玩,不是因为宫中无聊,而是因为她怕……
怕见到他受伤。
更怕……再也见不到他。
只有他好好的,这整个山河天地,这一切荣华富贵,对她来说才有意义。
她蹙着眉,昏昏沉沉地不知浅睡了多久,突然外头有了喧闹动静。
她猛的睁开眼,见着洛麟扶着受伤的那人快步进了营帐。
洛校尉:“快叫医官来!将军受了伤!”
她立马清醒,视线定焦至一身血色的那人身上……
魏渡禧“皇……”
她一顿,颤抖着改口:
魏渡禧“将军……”
那人紧皱眉头,面色灰败,不发一语。
洛麟抹去头上滴落的豆大汗珠,咬牙切齿道:
洛校尉:“龙傲风那歹人!果然准备了不少滚石飞箭在谷内,还粉饰了所有布置,叫我们探子没看出一点异样!幸好将军早有防备,只叫我们带小路人马先行探路,没率全军出击否则这会儿,谷内怕尸骨堆山了……”
她扶着铁甲染血面色苍白那人至榻上,心间微凉。
魏渡禧“可这一探……他还是受了伤。”
洛麟默然垂头。
洛校尉:“是我没照顾好将军……是我失职。”
饶渡禧知晓这事与他无关,心下却还是免不了少许怨气,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沾湿的帕子擦拭榻上人的伤口,道:
魏渡禧“罢了,等将军醒来,这话你留着与他说吧。”
他欲言又止,可见渡禧一心照顾将军不愿多语的模样,到底还是咽下了话头。
这一趟下来魏兄弟怕是要真的讨厌自己了吧……罢了,可能这就是没缘吧。
洛麟未在多说什么,黯然神伤地退了出去。
渡禧心急的等医官来营帐,拿起帕子替他擦拭血迹。
那人却不知何时已睁眼醒了过来,一手按住她。
魏渡禧“你醒了?!”
渡禧惊喜出声。
他摇摇头,附在她耳旁低声道:
皇上龙凌天:“我无碍…没看起来伤得那么重。”
他余光一瞥帐外,气息微浮接着道:
皇上龙凌天:“等会儿,还需你陪我演一场戏。”
渡禧沉下脸,往他伤口上一戳。
那人一声轻哼,额上顿时冷汗淋漓,咬牙字字道:
皇上龙凌天:“你、做、什、么?”
魏渡禧“你这叫无碍?染了我一手的血,你这叫无碍?!”
渡禧生气的扬声质问。
他抿了抿唇,神色无奈。
皇上龙凌天:“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渡禧“你就糟蹋你的身体吧。”
无论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可他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做饵,她想起来还是一阵火大,停下擦血的手,赌气道:
魏渡禧“我不管你了。”
说不管就不管,她甩下巾帕就作势起身。
他低声唤她。
皇上龙凌天:“站住。”
她心下一硬,咬咬牙便要掀开帘子。
那人却突然轻咳起来,声音虚弱道:
皇上龙凌天:“……疼。”
她心头一颤,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瞧他。
见她回头,他扬起唇角微弱笑了,眸里漾着星子流沙般的点点笑意。
皇上龙凌天:“你看……你还是不忍心。”
渡禧气的一跺脚,直接掀开了帘子。
他又是一阵轻咳,却没能引来她的回头,他问道:
皇上龙凌天:“去哪儿?”
魏渡禧“去给你打热水!”
她赌气的喊完,便走了出去。
说着不管他,可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管。
躺在榻上那人轻轻笑了,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疼痛轻嘶。
……
待她回来时,医官早已替他上好药做了包扎。身上残余血迹除去,渡禧才发现他顶多是些皮肉伤,看着骇人,实则伤得不深。
可明明如此,她却还是听见医官在外面和洛麟还有众将士摇头叹气说着什么“伤重病危”,什么“不知还能撑过几夜……”
她嘴角一抽,将装满热水的水盆往他面前咣当一放。
魏渡禧“自己擦。”
皇上龙凌天:“你不帮忙?”
她呵笑一声,道:
魏渡禧“不是说伤得不重吗?怎么,还要劳烦我动手?”
他听罢倒是不言不语地就拿起帕子往热水里沾,只是到底身带伤势,动作并不利索。
瞧他这副模样,她胸口堵着股莫名的气,出也出不去,平也平不了。
终于,她忍不住将他按倒在榻上,凶巴巴道:
魏渡禧“算了,我来。”
那人半笑着任她动作,问:
皇上龙凌天:“生气了?”
他这么一说,她倒是没法再拿他出气。
她神色严肃抬起头,认真道:
魏渡禧“以后,你能不能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根本不知道,看到洛麟扶着浑身是血的他回来时,她的心脏都快挤压窒息了。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嗯了声。
皇上龙凌天:“没有以后了。”
他顿了顿,抚平她眉间漾着忧愁的微波褶皱。
皇上龙凌天:“就这么一次。之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皇上龙凌天:“七弟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若只是我军战败,这不足以引他出谷,他生性多疑,不会上这么明显的当。只有我当真深受重伤……他才肯出谷,与我正面交锋,赌翻盘的这么唯一一个机会。”
他将她鬓间的碎发别在耳后,向她解释。
皇上龙凌天:“如果不出意料……今晚或就会有他们的探子,来暗探我的情况。”
说着,他视线投向账外。
她没忍住开口问:
魏渡禧“所以你才会让医官夸太你的伤情,好将这诱饵做得更实些?”
皇上龙凌天:“你这女人也没那么蠢。”
他带笑揉了揉她的头。
她轻哼一声,小声反驳:
魏渡禧“我本来就不蠢。”
只不过,一直在他面前卖乖讨巧,甘愿做个无忧无虑不知世事的俗人罢了。
他下巴搭在她侧着的肩膀上,声音低而柔缓。
皇上龙凌天:“我不在营里时发生的事,我都听他们说了……你做得很好,甚至比我预想得……还要好。”
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只听到他说:
皇上龙凌天:“渡禧,辛苦了。”
她心头一动,难得被他夸奖,神情也有少许不自然。
魏渡禧“我、我也是不想拖你后腿。这么些年的皇贵妃,我可不是白当的……”
他将她揽紧了些,道:
皇上龙凌天:“只是下次, 如遇着什么危险……不要让自己首当其冲。若与那奸细对峙时,你出了什么闪失……”
他闭上眼,似是不敢去想。
魏渡禧“这下理解我担心你的心情了吧?我这尚算劫后余生毫发无伤,可你看看你这身上,哪还有一处完好的?”
可他偏还不拿这点伤当一回事,当真气人。
皇上龙凌天:“还好。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年少时,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只是那时父皇母妃更关注他的功勋战绩,他也习惯了报喜不报忧。
男儿自当顶天立地,怎能让父母亲友担心。
可似她这般……不依不挠记挂着他伤势的,是他平生头一回的际遇。
陌生的,新鲜的……而且,并不讨厌的。
皇上龙凌天:“不会再让他们有能伤到我,伤到你…伤到大梁的机会了。”
他在她额上落下低低一吻。
皇上龙凌天:“相信我……这场战争就快结束了。”
她的手被他握住,抵在宽厚的胸膛。感受着他那强劲的心跳,她仿佛能听见低沉话语间的坚定信念。
似磅礴晚钟,敲响震荡的心绪。
她微微恍神,只道:
魏渡禧“我信你 。”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半个生命,她怎么可能……不信他。
低语温存之际,他耳尖一动, 突然竖起手指, 轻嘘了声,压低声音道:
皇上龙凌天:“来了。”
渡禧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演戏。他却是避开她的眼神,一掐她的腰,当即引得她泪汪汪痛呼一声。
她在泪眼朦胧中不满的看他,可到底还是顺从的演起了戏。
魏渡禧“将军啊!”
她猛的一个哭嚎。
魏渡禧“你怎么伤成这样!可叫小的好是心疼……”
她捶胸顿足,似是死了亲爹般悲痛不已。
皇上龙凌天:“……”
他默然盯着她……眼神暗示:戏演过头了,傻瓜。
她却是不以为意,抹泪道:
魏渡禧“将军可是忘了 当日与小的约定?说无论世俗如何,无论世人眼光如何,待这场仗打完,您都会八抬大轿迎娶小的做男妻。小的可是一直等着这一天呢!呜呜呜……”
她说着便嘤嘤大哭起来。
他看着演戏都不忘使坏的她,咬牙低声道:
皇上龙凌天:“你这是……在故意坏我声誉啊。”
外头似有极其轻微的异动,若不是她被提前提醒,这会儿定发现不了。
也不知那人是不是因听到了这晴天霹雳的一番话,而脚下失足。
魏渡禧“皇上本来不也是臣妾的吗……”
她小声低语。
他嘴角挑起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想看她还打算怎么演。
她又开始哭哭啼啼:
魏渡禧“当日将军一眼就看中小的,故意拆散小的和小的妻儿,让小的做您贴身小厮……服侍您一辈子……小的若说没有怨气那也是假的……”
听到这话,榻上的那人面庞一抽。
这又整的是哪一出?他怎么变成强抢民男的大恶人了?
他用眼神威胁她:够了啊。
渡禧却假装看不到,接着抹泪痛哭:
魏渡禧“可看到将军现在伤成这样,小的才明白,原来小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将军。小的不想将军死嘤嘤嘤……”
外头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动,不知是不是被这番狗血剧情惊得没能稳住身形。
他无奈闭眼,算了,她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左右等战事了结,这些流言也都会随风消散了。
渡禧见他闭眼,更是卖命的惊慌大喊:
魏渡禧“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别闭眼啊,将军你别吓小的!”
皇上龙凌天:“……”
没病的也得给她气出病。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过了好一会儿,她伏在他身上小声开口:
魏渡禧“外头的人是不是走了?”
皇上龙凌天:“早走了。”
她猛地从他身上爬起,抱怨道:
魏渡禧“你怎么不早说?!”
害她提心吊胆这么久。
他抬起眼来,睫毛纤长,眸底浮起淡笑。
皇上龙凌天:“你不是演得挺起兴的吗?我打断你做什么。”
也不知这家伙先前在宫里看的,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本……
罢了,这一关暂且算过了,她不与他计较。
魏渡禧“如今探子回去报信了。下一步,你们打算如何?”
渡禧长舒一口气问到。
皇上龙凌天:“欲擒故纵,诱而蒙之。”
她与他眼神交汇,无言之间,已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
……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那夜以后,战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梁军如丧家之犬败走襄阳城,节节败退,龙傲风残军反而趁胜追击,一扫先前萎靡气氛,势如破竹,大捷连连。
梁军从襄阳撤回了定州,又从定州撤回了山海……厮杀和战火也绵延了一路,血染黄天,乌鸦啄尸。
山海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此役再输,大梁便只能困守于中原几州之内,受制于他人,再难虎啸山林雄踞天下。
因而能不能反败为胜,便看这山海关的“决一死战”了。
《大梁通志》记载,元泰19年,两军对峙山海关前,隐瞒身份御驾亲征的吾皇龙凌天,依旧“负伤”迎战,领兵对阵,衣袖猎猎,眉目肃厉。
那或许是他们兄弟俩,隔着千军万马,此生遥遥相望的最后一面。
寒凉的西风吹起黄沙,露出累累尸骨……又马不停蹄地呼啸而过,就如同他们疾驰而逝的手足之情。
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至以命搏命的?
这个问题,谁也没有答案。
或许也曾兄友弟恭……
或许也曾谈笑晏晏……
或许也曾热血义气……
或许也曾……
真的把对方当过亲兄弟……
可这一切温情,到底还是败给了无尽黑夜,惨痛现实。
可这一切温情,到底还是败给了无尽黑夜,惨痛现实。
厮杀之下,本该不堪一击的那人依旧身手矫健,剑气凛然,十步杀一人,银光如流星。
龙傲风望着逐渐颓败的局势,心下起疑。
而他,望着数十步之遥的龙傲风,他神情一凛,一个回旋转身便跃至白马之上,脚尖一点直直朝龙傲风冲去,迅如疾风。
龙傲风身形一震,立即提剑格挡,却因不曾预料,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当他亲手将泛着寒光的长剑刺入龙傲风胸膛中时,那人双眼通红,满是不可置信的喷出一口血水。
龙傲风:“……你根本就没有身受……重伤?!”
皇上龙凌天:“你骗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这么多回,我骗你一回,也算不得什么。”
龙傲风看着原本萎靡不振的大梁军队转眼就气势大振锐不可当,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认清现实。
这就是一场骗局……诱他出龙屿谷,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骗局。
他望着手下士兵哀嚎遍野,可笑他哪怕百般谨慎千般思虑,到头来还是做了手下败将。
龙傲风:“我这一生自诩手段不输任何人,可皇城之战,山海关之战……我还是接连输了。”
他哈哈大笑,满目苍凉。
似乎他的人生,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输得一败涂地。
龙凌天默了默,话语淡淡,似是消散在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无边血色里。
皇上龙凌天:“龙傲风,你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自己。”
他永远在和内心的假想敌做着困兽之斗,到头来缠斗得伤痕累累,这样的逼人又逼已……不会有赢家。
受剑的那人闭上眼,似是阖上半生风云。
想杀便杀罢,别再做惺惺之态了。
斗了这么一生,争了这么一生,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累了。
似乎从母妃死后,他就一直都这么累……远睁眼看着无边黑暗永远提防着身边的好意恶意,永远不得安宁喜乐,也永无安睡好梦之时。
所有人,包括母妃,都在推着他往上走,告诉他要去追逐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要去争名夺利,要去紧揽大权。
久了……他便以为那也是自己的愿望,是自己的生存意义。
可恍惚回想起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痛不痛、累不累。
哪怕他要的,他等的……
或许从来都是这么一句话。
皇上龙凌天:“朕不会杀你。”
他抿了抿唇。
皇上龙凌天:“方才那一剑,不致死。”
不致死……可足够掣肘他,让他做此战的手下败将。
龙傲风似笑非笑,讥讽凉薄。
龙傲风:“所以呢?把我打入天牢?还是游街示众,向全天下状告我的不轨之心?”
皇上龙凌天:“养不教父之过。如今父皇不在了……我这个做长兄的,亦有不教之失。”
龙傲风:“别再走出副老好人的模样!做错?我不觉得我做错,我所做的一切,也不绝不是一场任人奚落的闹剧!”
皇上龙凌天:“龙、傲、风!”
龙傲风:“成王败寇,我认输。”
他狠厉一笑,接着道:
龙傲风:“不过,如果重来一次……我也绝不后悔。”
那一战,龙傲风残军伤亡惨重,因梁军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以退为进计谋,这场战争如风蚀残云般很快结束了。敌首被押入天牢,梁军扣住了剩下的乌合之众,押往京都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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