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渊站在案前,一笔蘸青墨,在崭新雪白的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素淡的碧与青交映的蝴蝶似静似动,欲飞不飞,静好之中又隐隐有着蓬勃的张力。纸鸢的草图算是画成了,然而成渊看一阵又觉得色彩过素,不似孩童之物,且模样不符合纸鸢的原理,又匆匆将其搁置一旁。待要废弃,却又多有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一纸草图晾干备用。
纸鸢选用蝴蝶想来最适合盈欢,轻盈灵动,美而善,也同这样年纪的女孩宛如蝶舞般的轻灵相配。成渊铺纸,重又以朱黄二色为主,再次为盈欢画了只红底黄纹的风筝图。
第二只大蝴蝶画毕,成渊看了觉得算是有了点暖热的生气,心里颇为满意。看看先时的青蓝色的玉蝴蝶,成渊思量一阵,认为可以送与林致。若是此次风波最终能过去,这蝴蝶可以当成衣饰发饰的草版。
正查看着两图的疏漏之处,尚武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殿下,严煜来访,送来太子手书。”
成渊正专心看图,不妨尚武闯入,手里的笔被尚武这忽然一嗓子惊得一抖,差点点墨宣纸。成渊连忙搁笔拢起画卷,却见尚武目光早就落在画上,紧接着又慌慌张张地收回目光。成渊整理好一切,有些恼火地喝问道:“毛毛躁躁地做什么呢!太子送来东西也不用如此急切!提前支会一声能误了什么军机大事!还用得着你这么赤眉急眼的?!”
尚武讪讪地说道:“殿下这些日子不是和太子走得格外近吗?属下这么火急火燎的,不是更合了殿下的意?王妃如今可还在珠辉殿住着呢。”
成渊瞪了他一眼:“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你要真关心我和王妃的事儿,这几日怎么动辄不见踪影?昨儿你偷偷着人送了个镯子到珠辉殿的事儿当我不知道?身在我这儿,心里早跑到小姑娘那儿去了吧!”
尚武抓抓脑袋,脸色微红,倒也没有否认:“这这,公私两不误嘛!退一步说,和萱茵走得近,不也能知道王妃的心思,对症下药?”
成渊抬手一个囫囵扔过来,尚武迅速接住,动作轻车熟路。展开手来,一只白玉响铃簪稳稳当当接在手中。“你小子的话我可不敢相信。这簪子是我前日在街市上看到的,不算过于名贵,却也不算寒碜。你小子要是真能折腾出点名堂来,这就当你和萱茵那丫头的文定礼了!要是不能够,自个儿掏腰包双倍奉还吧!”
簪子洁白光润,一看就是上品。尚武将簪子收入衣内,“诚惶诚恐”地拱手:“属下遵命便是,谢殿下致礼。”
成渊轻哼一声,一把夺过成渊手里的信件,自家翻开来看。看了一会儿,随手把手信往衣袖里一掖,“才几日就想着打退堂鼓。怪道回回都气成那样,最后悄没声儿的又和好了。”看了一眼尚武,成渊又豪气干云地来了一句:“尚武,晚膳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把盈欢接回来。告诉王妃,盈欢是陛下亲封的县主,她若想带走盈欢,就自去求陛下撤了县主之封,寡人就在这儿等着,让她自个儿去宗正办下除名仪式!”
珠辉殿,听着濂珠将来人的话如数转告,林致一时倒未曾说过一句话,也未曾在动作上有任何示意。
萱茵不满道:“宁王殿下好大气性,王妃当日一句话,他记在心里,如今竟然还要闹到陛下那儿去。陛下如今病着,我们王妃哪能真去开这个口呢?尚武也是,这样的话他也不知道拦着,就这么大喇喇地传到珠辉殿来,也不悄声儿些。”
玥真看林致似是无动于衷的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欣喜的亮光,随即又重回平静无波,心下顿时有了数。她眸光闪动,轻声询问林致:“妹妹这是有了计较?只是定要如此么?”
林致舀起碗中的莲子羹又放下:“尚武传话时身边总还有东宫的其他宫女听到。想来不日听墙根的好事之人就会将这事儿传开来去。这话啊,传着传着,总会变味的。”
第二日,关于东宫事件的新见闻又传了开来,在宫女内侍之间隐秘流传。到了第二日傍晚,已然传遍皇城。第三日,消息持续发酵,但已和最开始的说法大有不同——宁王到珠辉殿领盛乐县主的背景被略去不提,直接拎出了宁王说的宗正寺奏请废除县主之封的点,甚至将原话做出了改动,省去了王妃想带走县主的前提。只干脆变说宁王不知为何传话宁王妃说可去陛下面前带走求去了县主之封就可带走女儿。
第四日,宫里广泛流传,宁王执意与王妃和离,王妃不舍县主,宁王为了与太子之情意,千万般不能容下王妃,遂命人转告王妃——县主可带走,只要王妃肯自请在陛下面前自请解除县主的封号即可。宫中议论纷纷,直说宁王看来此次心意已决,定然要与王妃和离了。想到曾经传闻王妃张氏是宁王亲自求娶,诸人心中不免感慨万千,直觉王妃不易,甚是可怜。
第五日,宁王妃张氏整顿妆容,素衣银饰求见帝后。不一时,宫内传来消息——宁王妃在帝后面前,不卑不亢,自求废县主封号自家带走抚养,说自己去意已决,盛乐县主是自己唯一的骨肉,余生她不另嫁,只望能够抚养女儿成人。请陛下皇后成全。
成渊自是不曾想到林致真会把这事儿搬到老父亲面前请示,自然也猝不及防流言如此可怕,竟然可以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把原有的事件加工得连亲娘都不认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老父亲在此事发生后没多久,就把他和太子各自叫去训斥了一番。
孟敏知脸色相当不好看,可以说是青白交加,还带着一点不正常的红。孟成源收到的训斥是:身为储君,不能约束言行,恣意而为,导致宫内生变,惹起流言非议!自害其身,实为不智!对成渊孟敏知也不再如前些日子那般和悦宽容:“原以为南游一次你性子沉稳不少,不想却还是如此莽撞!无论如何,此事因你而起,导致宫内议论不断。若是再这般下去,我皇室颜面何存!就冲这一点,自今日起,你自在乾明宫偏殿自省。好好想想,自己如今错在何处!”
成渊被送进偏殿,大门紧闭,索性还有古董一样的床,还有扇能让阳光进来的窗。窗卡死上锁,纸扇背后依稀可以看见细细镂刻的木质画栋,约摸戳破糊的纸最多可以伸出一个指头。成渊环视殿内一圈,空荡荡的大殿收拾得甚是干净,只在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书架。
成渊走上前去细看,书脊上倒是没有灰尘,只是一看书名就知道定是枯燥乏味的五经大论,让他想起了大哥的书房和孙孺人瑾悦轩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有一天他路过孙孺人的住处歇脚,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满屋子圣贤古书,更要命的是还看到她和胡媵人如获至宝地小心翻着书籍,说着些咬文嚼字的酸话和让人昏昏欲睡的话题。从那以后,他见到这屋子就绕着走。如今看到这满架子圣贤道理,他不由得头大,只得退到床沿座下。四周看看,除了书和床,殿内空阔一片,啥也没有,实在找不出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看样子,自己老爹是实打实地想让他闭门思过了。
成渊百无聊赖地看着纸隔板上投进的日光在地上撒下斑驳的光影,玩起了小孩子才会做的勾当——发挥充分想象,把那地上变幻的光斑想象成一幅幅故事画。看了好一阵子他又忽然想起来老父亲这里没有换洗的衣服,枕头什么都自然也是别想了,于是又临时调动起精力来,东转西转着在房里踱步,想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大门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回头看时,紧闭的偏殿大门竟然被推开了一道口子。随即一个包裹迅速地被扔了进来,大门也随之迅速地发出“砰”的一声——关上了。成渊冲到那跟前捡起包裹打开一看,险些喜极而泣——里头正是他前几日出走东宫带去的装备——换洗衣物,《武经总要》,包括前日新得的火器制作指南,一样不少。
正高兴着老爹还算有点良心,还能允许某路大神把他的装备递进来,门外传来了极轻的扣门声,一下,两下,三下……成渊侧耳细听,三长两短,是成源幼时和自己商定的暗号。他顿时就像被打了鸡血似的支棱起来,把头靠在门上,手扣起,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大门。
那头传来了成源的问话:“阿渊,你还安好吗?”
成渊被此情此景所触发,想起了从前自己和兄长玩暗号敲击的亲密场景,那时候,他们还是天真的孩子,还没有遇见自己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他心有所动,压下即涌起的万千感慨,淡定回道:“还好,阿耶此次只是小惩大诫,并未真的动真刀。”
那头停顿了一会儿,随即更加急切了:“阿耶那里我会设法,让他知晓此次事件非你发起,也非你之过。他总会晓得这样对你是不恰当的。”
成渊心想:阿耶当年把德王叔的牧场坑走了至今不还,之前还和南边打太极打得那样溜,林致的把戏他怎会无所察觉?只怕他老人家是心里有火,早就想关他这个紧闭了,如今恰好有了个恰当的理由,正好借题发挥。如是想着,却绝不向自己兄长吐露分毫:“这事儿先放在一边,先说旁的。我有东西想亲自送给林致盈欢,眼下几日又出不得这门,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打个掩护,替换我一下,让我偷偷溜出去看看她们娘儿倆?”
门那头空寂了一会儿,随即又“笃笃笃”扣响起来:“不会吧阿渊,这李代桃僵的办法可不牢靠。虽然咋俩背影挺像的,可是万一阿耶忽然想要见你那不就穿帮了?”
成渊急切地回答:“不会的哥,我发誓就一小会儿,不会耽误你的公事,也不会给你为难。”
成源显然也很为难:“渊啊,不是大哥不想帮你,实在是这事儿太没个准数儿了。况且这次和离的事情还是弟妹先行提出浇的火,又是拜她所赐你才到了这儿。都这样你还想着见她一面,莫非这几年,我英明在外的二弟私下底是个怕媳妇上赶着帖热脸的受虐狂?”
如果不是隔着门,成渊准要溅他兄长一脸唾沫星子,他手心运力,狠命敲出那一句粗口:“滚!你还说我呢,才几天就屁颠颠地想着怎么求和解的人是谁?惹事儿的是你,认怂的也是你。你这么怕他,被下了迷魂术的,说的难道不是你?谁又想到,上阳少女的梦中情人太子殿下,背地里又是这样一个人物?”
这下子成源也忍不住了,愤愤地也蹦出那一个字:“滚!”臭小子,迷魂术都出来了,当我是被狐狸精迷惑的那等昏聩之人吗?伉俪情深懂不?我孟成源是那等鱼目混珠之人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哥看上的媳妇,那是当年哥从上阳淑女中挑出的绝世明珠,哪里用的上迷魂术这等旁门左道?你小子是皮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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