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下谈（四）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秋夕》

梦中。

“的确。”公子尖点点头，语气也轻松了几分，“不过，你似乎是偏题了，你原本要说的应该是诅咒，还有……澹澹的下落。”

舛心恍然大悟似的，哈哈大笑道：“是啊，陨落的人一回忆过去，终究有些滔滔不绝了，像个凡人老头似的，不过，我这把年岁，即便是没有凡人老头的容颜，也有了性情。”

公子尖面无表情看他。

他努了努嘴，当真有几分老头做派。

后来，我把他带到了三尊塑像处，那里有一池莲荷开得正盛，如生机蓓动，我记起从前我待过这般久的观内，何时开了这般多的莲荷，我有些纳闷，却好似被吸附灵魂一般对它们痴迷。

纣王亦然。

他看着那一池开得旺盛的莲荷，嘴里喊到：“郊！洪！你们就同你母亲在那处等寡人，寡人稍后就来……”

我看着纣王如梦幻般的深情，全不似我之前所见的懦弱无力，眼中也充满了光辉，叫人有些惊讶。

“他爱的不是妲己么？”公子尖发问道，“郊洪又是谁？”

舛心摇摇头，道：“郊、洪，是两人，是前纣王王后姜王后所生长子、次子。”

“他看到那池莲荷，便如入了幻境，看到了死去的姜王后和他的儿子们？”

“不错。”舛心点点头，“他说叫他们等等他，可见他已然是活不下去了，妲己于她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薄情寡义之人何其多，他又怎么可能是例外？”

我借此凡人性命救我一命，有何不可，女娲娘娘决断果汁神迹，万古化身女神，无人不敬，无人不佩，我那时方能体会亘古不变、日落不息的神力，此人不除，难配斗转星移。

不待他向莲池奔去，我便将他推倒池间，池中水尤清冽，但这一池清水却让此人清醒了几分，我觉不妙，我怕他呼喊妲己，却不想他在池中呆愣了一会，而不顾周身湿透，只是喃喃：“该去……该去……”

我才知道，他全不是受了迷惑，他只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死，去寻找他已故的过去，至于妲己，他的确是爱她的，只是这一世罪孽深重，下一世在与她续前缘。

他抛不下过去，也忘不了现在，所以甘愿作为我脱胎换骨的养料。

我扳起地上散落的樵石，朝着三尊塑像砸去。

果然，金光四溢，他被那光束卷走了，而那一阵光起，狐妖妲己也到了这里，不过，她终是晚了一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艳丽无双的脸上里充满了痛苦。

“不！”她大喊着，哭着狂奔过来，踉跄着跌倒在地，两只手还企图抓住什么，可惜，光太强了，那人太模糊了，她的眼前一阵黑暗。

她昏死过去了。

“纣王的死是天意。”这次轮到舛心先感慨了，“我是这样告诉妲己的。”

“她信了？”

“怎么可能……”舛心苦笑道，“这里我最熟悉，纣王又怎么可能寻得到那里，即便是他去了那里，他又有什么理由触碰那处的禁忌……所以我从来都不抱希望在她信我之上。”

“那后来呢？”

后来……

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当然，如果她还念着一线生机，如果她对纣王足够死心塌地的话，我不会那么早去死。

我告诉她，并不是全无生机，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她的修为渡给我，让我以凡躯化神体，不死不灭只身方能如九重天外将他救回。

当然，这都是我骗她的，纣王没有下一世了，他消失了，以己之力揭开了笑傲涯的结界，这一切悄无声息的，让千年修行的妲己都无能为力，她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说法，所以她果然对纣王一片深情，我那时候还有些同情她。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啊。

最后她同意了，她将修为渡给我的同时，九重天以外便接收到了凡界的信号，三清都来了，不过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我方才接收了千年狐妖的修行法术，如今已然功力大增，在我们面前的美艳女子也瞬息化为一只火红狐狸，她趴在地上，九条尾巴迎风招展，让我有些恍惚。

它发出嘶哑的声音：“救他！一定要救他！”

救他？

我闭着眼睛，缓缓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我那时真的感觉到极致的悲哀，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笨的生灵，借着自己千年修行，却只想着为一个绝情寡义的男人。

“我救不了他，都是骗你的。”我在自己心里反复重复这句话，可就是不敢脱口而出，我酝酿了许久，我蹲下身去，把她抱到了远处的三清尊像前。

我知道，她该为她做出的选择付出代价，我也知道，我也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付出代价。

不过……

“你并没有为此付出代价，反而立功了，因为你顺应女娲娘娘的选择，纣王原本就是要死的。”公子尖平静道。

“不错。”舛心亦然平静，“不过，迎给我的不是光辉与荣誉，更没有我想要的任何得道升天之法。”

三清尊者都来到三清观莲池一方，三人皆是白衣绰约，仙人之姿，果真叫凡人流连。

我初次见到真的神仙，且是自洪荒以来第一批尊神，与女娲娘娘、伏羲大帝各成一方的尊神，我立刻伏地叩拜，却是十分好奇欲再看一看他三人的绝世容颜，可惜，我不敢，我伏地怯生生道：“尊神下凡，小子有礼。”

我听到一声男音，平缓而不带丝毫感情：“你吸走了她的千年功力。”

我又听到威严的声音说道：“不过凡人，得了千年修为，也只是凡间不死之身而已，人与妖孽的合体，毫不纯良的妖孽。”

我还听到有人嗤笑道：“区区凡人，竟能吸走千年狐妖的修为，真是稀奇啊……”

听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我想知道是谁如此说，从其中二人口中可见他们对我的不屑，可那人说的稀奇，即便也是鄙夷，可那也是希望不是？

我抬起头，眼神殷切。

尊神绝美，无缺不同。

我却不知他三人谁是谁，更无法识得声音。

“尊神方才说的稀奇，我却也觉稀奇，北禹观主旁的放羊童不选，偏就瞧上了我，如今我入观十年，竞才得知过眼云烟都是虚妄，全是假的，狐妖妲己携纣王一来，我十年来的幻影皆被毁去，我原以为是妲己杀人之术高强，得了她的修为后我方才醒悟，我不过诸神手中玩物，逗趣而已，全是安排好的，就连尊座方才说的稀奇也是，因着神旨早就算好，是以，这一切都本该发生的……”

如此长篇大论，着实让三位尊座猝不及防。

“你为何如此说？”那平缓无感情地男声道。

我回复他：“因为女娲娘娘要纣王死，而妲己却要救他，要知道，妲己本就是女娲娘娘派去除掉纣王的，而她如今一心袒护，落得如此下场，也只能用天意诠释。”

说罢，我眼神冰冷地看向莲池旁边的那只九尾红狐，狐狸已然奄奄一息，可仍能看到她眼神中的惶恐与惊讶。

终于明白了吧，你这只笨狐狸，如今才明白，不是太晚了！

“你倒是挺会为自己找借口。”那人莞尔一笑，有几分玩世不恭的豁达。

我转头看他，他的目光也在看我，似乎是洞察了一切，将我看透了去，揭露了我心中最深处最暗处的狡黠。

是啊，我就是在为自己开脱，我不过同万千凡人一般的自私自利，我又何德何能得到成仙呢？

“是你……你骗我！”红狐扭动身体，却是难受得紧，她才失了千年修为，此刻身体如针扎般剧痛，除却能发出人声，其他平凡如普通狐狸。

“九尾，为何还执迷不悟……”威严男声无奈看向狐妖。

我后来也才知晓声音平淡无波的便是玉清尊者，声音威严的那位则是上清尊者，而语带不屑，还有些调侃意味的是太清尊者。

他们管妲己叫九尾，我也就是从那时才知晓，九尾才是她的真名，而她为何叫九尾，仅仅是因为她有九条尾巴。

她缓缓地从狐狸态蹲坐起来，似乎恢复了几分精气。

“娘娘也已经知晓了？”语气依旧柔媚如丝。

“我三人便是应女娲娘娘感召而来，平息下界祸乱。”上清尊者语气严肃。

“她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九尾狐妖的狐狸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我感到了深深的悲凉，“我对自己也很失望，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如此不顾一切地去守护他，我想着我这一辈子活了太久，在娘娘跟前的几千年寂寥冷淡的生活里，我除去修行便没有旁的，我过了太久无趣的生活，尽管我感到永恒的虚无，可我却还是要告诫自己，得到成仙，摆脱狐狸妖身……娘娘明明给了我机会，可我却毫不珍惜，你问我为何执迷不悟，我也不知为何，或许是他给带给我的近乎荒谬的偏爱，让我觉得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情感寄托……即便是他已不在……”

对她所言，我不置可否地再次感到无力。

“女娲娘娘叫我转告你，你累了，当随她回九重天外……”玉清尊者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九尾似乎依旧不动于衷，似乎呆滞了一般看向虚空，又似乎虚空以外另有旁的人。

“苏家小姐，未曾婚配，便叫我抢了郎婿。妾生悲凄，无以为报，借以残躯，于这世间不灭真情点缀。我从前得女娲娘娘点化，从山间徘徊野狐修行至今，风餐露、食不果腹，受尽同胞欺凌，因我这身红皮，多少猎人钦慕，贵女忌惮，时年难记，我成第二尾、第三尾……第九尾，九尾之后，九千年，再难修第十尾，女娲娘娘怜我，称为九尾。自第二尾生时，我便叫九尾，她算准了一切，就连我如今的结局，也是算准了的。可我不甘千年孤寂，得遇一人真心，饶是毁他亲族、败他亡国、魅他心智……我从不悔。只是有一事悔，为何鬼使神差听信小人，直至如今败局，若有来世，我定将其碎尸万段。可我明了，我并无来世，来世往矣，今生何惧生死，借我残躯，叫你也体会这九转千回，求而不得之苦，也算是妾给世间，留的最后念想，亦如初见，一眼万年。”

红光乍现。

亦如初见，一眼万年。

“小女苏家二姊妲己，春风一渡万里，讲的是万里缘分断不尽情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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