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归去来兮辞》
鼓乐者闻言直觉不妥,茫然看向场外候着早已面色惶恐的掌事诗诗,舞者亦然却仍不敢停步,台下众人脸色皆为震惊。
诗诗实在是被怀卿此一段吓呆了,她秉承父业管理乐坊至今都未出过半点差池,而今天却要败落在自己引以为傲、惊为天人的怀卿手中了吗?
这词曲中句句珠玑,确是不假思索的原因结果,恰如一个漫长而残酷的故事一般,只听得偏偏佳公子朗朗上口,却是一番怡然自得的模样,可谓是冰火两重天,他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那一小块舞台,抓住了曲的袍角,却是满腹经纶,而无用。
洋洋洒洒一竹牌断句,他只拢了拢衣袖,竟是一尘不染,墨水气传到了舞者、乐者鼻尖,竟不觉有离世的片刻错觉,如登高台半沮渝,“啪——”的一声,竹牌落地,竟是如痴人般将竹牌拍倒在地。
曲罢乐终。
只他一人视旁人为空气,大踏步朝前两布又是一卷新的竹简,墨水尤足,遂又相安无事坐下,继续书写,继续念道:
“道女为悦己者容兮,
男为好汝之乐渴兮,
舞乐升平以淫佚兮,
客卿绕梁三日愉兮,
非人不从便失志兮,
剜心刨肚不可奈兮,
丽人堂皇夫妇求兮,
离人断弦无可说兮,
鼓丘思慕只半路兮,
田园羌芜回去来兮……”
踉踉跄跄、玲玲琅琅。
无乐无舞,只一人如痴如醉,如梦似幻。
众人凝滞。
嬴政看得头皮发麻,听得心中窒息,他从不知下一步会有怎样的好戏,如此看这仙人模样的偏偏男子便是这场戏的主角,以他这般慷慨之资,他倒是不介意将这位琴艺卓绝的男子带回秦国,可晋王怕只乐意将这块遮羞布除之后快,若他嬴政有此要求,怕也不是嬴政了。
想罢,又望向布局的姬蘅,如此却见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台上那人,却似没有什么反常一般,比起旁边的公子斑淡定了不知多少倍,想来,这便是最终的杀手锏了吧,也不知姬苑究竟做了什么,要让作为亲妹的她以此惊为天人的美角儿献祭,嬴政摇头,只等下一步路。
公子斑满脸兴奋,一来是酒意甚浓,而来只听台上美男道出了他早就想当面揭穿这位在晋国声名狼藉,却还妄图嫁给秦王做王后的大姊,加上台上美人仙人之资,语句富含情思,如诉如泣,即便是舞终乐止,也是挡不住男子诗情画意般。
再看姬苑,此刻大多人的眼神都在注视着她,有看客原就知道此女放荡,更甚知晓怀卿身份的人,皆目光得意,只等此女笑话;亦有悲悯台上男子所说故事,心中愤懑,看向姬苑的眼神便又多了几分冷厉;有不知明状者,闻之则为奇,有感慨此子胡诌,只为博眼球,而又有声道:“拿着性命去博眼球,兄台好生厉害。”
许是高高在上的自己如今被众人投以鄙夷目光,她自是气得牙痒,瞧台上那人的眼神便又多了几分冷冽,甚至欲起身反驳,却以不甘模样环视众人,只得如木有打桩般一动不动,面容也逐渐变得平常,如被妖邪侵体般变化莫测。
哽哩见嬴政神情自然,便极其努力的抑制自己尴尬的表情,此刻他其实也不是尴尬了,他只觉惶恐,心道:若是此女真入了秦宫,爬上不得安生。他原瞧那台上男子,如同谪仙,美不胜收,只道是才子佳人皆为一体,可又听如此姗姗道来,心中已然愤懑,替其不平。
越想越气,实在难掩锋芒,便耷拉着苦瓜脸,看了眼“子不教,父子过。”罪魁祸首晋王,只见他面色严肃,俨然是在忍耐,却也是度量够大,到现在都还未发怒,只王后面色苍白,就连那涂满蔻丹的嘴唇也淡了几分。
在瞧下坐的几位妃嫔,只见有一人眼角带泪,已经是个泪人。
那女子却不是瑰美人是谁,原是在次等待也不知为何瞧见了一行白衣打扮乐人行至,她便先几人几步于此地落座,痴痴地瞧了许久,不知为何,她一见这男子便是似曾相识,还隐隐透着几分感伤,原是想着等他表演结束,如何都要去与他论道几番,却不想他如此锋芒,又认真听他念的许多,字字珠玑,字字诛心。
“妹妹,怎么哭了?”坐在瑰美人身旁的甄美人环视四周,见周围人未有落泪者,心中惊惧大王怪罪,碰了碰瑰美人的衣袖,轻身声道,便借此提示瑰美人。
瑰美人未反应过来,却梨花带雨地注视着台上那位仍旧滔滔不绝地美貌男子。
“王上,今日怕是不佳,秦王怕是也得先得去趟楚国,好好寻个卦师算上一卦罢。”豪威将军不耐众人沉默,眼神阴沉,挖苦道。
他原就请愿王上欲求娶大公主姬蘅,并不介意姬蘅有自己的后院,只因此人好色如命,内室莺燕众多,在晋国虽立下壮烈战功,以豪威为封号,受众人崇敬。然心却似繁花般,爱美,更稀美,在大多数人眼中,此人无知孟浪,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子哪怕是青楼妓子,亦或是已夫之妇,更甚是骄奢淫逸的姬苑,他便是目之所及,心之所想;可是众人又怎会知道他对于这位风流公主,是打小来的情谊。
嬴政听完,也无甚反应,只微笑以示。
“够了。”晋王终究是忍不住了,本就因为台上之人不顾礼法,罔顾皇家颜面大放厥词,且不说真假如何,这番言论于他们皇家而言就是奇耻大辱,至于身份地位就早已有定论,且秦王嬴政尚在席间,如此一番言之凿凿,又叫他人如何做想,晋王心中恼怒万分,却又要顾全大局,如此平白怪罪反倒会坏了大局,本想等那乐人说完,事后处死便是,可这这对不识好歹的莽夫,从开席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且此人风流成性,如何配得上自己貌美如花的大女儿,而今在秦王面前口无遮拦,当真是缺乏管教,实乃莽夫尔。
“既是大公主精心编排,便仔细着看,可别薄了大公主的面子,且好生看吧。”嬴政不紧不慢地说,脸色竟是由晴转阴。
晋王一时语塞,心中却是明白,眼神冷厉扫过豪威将军,见他面有怒意,却也无言以对。
自秦王那句“既是大公主精心编排”被众人听去,虽在听白衣男子朗诵时就已然明了,却还是更近一步地入了众人心坎,尤其对于心思简单的公子斑而言,简直就如上苍给出的信号一般,当他顿时头脑一热,竟是清醒了几分。
“是啊,大姊排得好生厉害,竟是让臣弟都入了迷,还当自己也是您殿中蒙受不白冤屈的门客呢?”公子斑一脸天真感慨。
而此话一出,却不是将话题置于风口浪尖,直接性挑明问题说在,晋王一脸生无可恋,儿子如此愚不可及,怎老爱帮着外人害自家颜面。
姬蘅从沉浸故人的演出中抽回神来,听了兄长这一说,心下了然,该来的还是回来,竟不知不觉又喝了一杯酒。
嬴政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是纹丝不动。
姬苑满脸怒色,却被父王以莫名恐惧的眼神看来,心中一阵唏嘘,求助似的看向王后,然坐于晋王身旁的王后却是低着头,似乎说不出话,头也如千斤重。
姬苑心中慌乱,她本就没有排这一出,见平日宠爱自己的父王以如此陌生的眼神看自己,忙道:“此曲是假,儿臣根本没有编排过这般虚假之曲,定是有人要陷害儿臣!”
“陷害?”台下有人坐不住了,有声音传来,“却不知怀卿所言哪一句是假?”
姬苑巡视四方,却不知是何人发言,又道:“诬陷公主,其罪当诛!”
“听他念完……”一言不发的姬蘅忽然镇定道。
“亭台楼阁远眺兮,
有君子思之如狂兮,
女夺六磐以见德兮,
壮士身死以烈独兮,
且不知万物何在兮,”
六磐。
姬蘅眯起眼,脑中浮现出那人神采奕奕的模样,只见那人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满面春风道:“你可是又犯浑了?”
“这是作甚?”一句话打断了姬蘅的思绪,只见瑰美人忽的站了起来,竟不顾众人惊讶目光,“那人说了这许多,可不是能胡乱编排的!”
还以为她要说出多高明的话语,却是突然为他辩驳几分,姬蘅心中荡起一丝暖意,谁人不愿救他呢?接着心中响起一阵冷笑,人人都想救他,可自己才是要他性命的人啊。
晋王挥了挥手,意味闭嘴。
瑰美人才要不顾后果反驳,却不想台上朗诵声止。
止于一句“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曲毕。
那人将刚写完的竹简往台下一扔,似有气势磅礴之势,随后手里举起那盘浓黑的墨,却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好似手中举的是琼浆玉露一般,面如冠玉,笑颜如画,竟是将盘子浓墨一饮而尽,只见墨汁从他的唇间滑落,将不染纤尘的白染上了几缕黑渍,虽举止慷慨,竟难掩少年风度翩翩。
众人又是一惊。
只听得他摔盘大笑:“哈哈哈……今朝有酒今朝醉,从前便知有圣人以墨醉酒,乐得自在,而今我便效仿一二,那度日如年不要也罢,且不论诸君信否,我此生有幸,行此壮举,实为大丈夫尔!”
他用手试去嘴角余墨,却踉踉跄跄如醉酒般走下高台,周围人皆噤若寒蝉,见他此状近乎疯魔,连大气也不敢出,就一路通畅至晋王跟前,本以为他心中怨怼不止,要对晋王做些什么,遂有军士携甲靠拢,晋王抬手示意被轻举妄动,却见怀卿满含恨意地转向大公主姬苑,却是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来,只那墨迹与血相合,旁人瞧不出端倪,可在旁就坐的姬蘅却是明白,他服毒了。
公子斑见这美人如疯魔般,虽乐得欣赏他的绝世容颜,但心中仍惊惧万分,盲从姬苑旁边跳到姬蘅那桌,眼神中带有惊疑。
如此,只剩姬苑与他对视,却不似想象中那般排斥的姬苑,她只满眼泪水,如花枝乱颤般耸动肩胛,她看着他,没有惧意,只有悔意。
“阿苑,昔日多少言不由衷,我本将心向明月,却做孤冢为独卿,你可知为何我叫怀卿?”
姬苑旁若无人般哭诉道:“你分明不是这般,你怎会如此……你不是说你会听我的话的吗?你为何?”
言出如稚童做念,令人不可思议。
“怀卿,是怀念他,我原不是这个名字,自他死后,我便同你朝起朝落,我们之间似亲密无间,再令人发指的事都做过了,可即便如此……怀卿也不甘心永做奴仆……”他转身,以孤冷神情环视四方,却不知何时,那猩红的血已然凄凉地垂落至喉结,划入白衣岐踞。
“可曾有人甘心被人践踏,可曾有人身不由己,自生时便要低人一等?”
他忽的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如失去枝茎的一缕白花,风一吹,便要散去。
姬苑见状,面露焦急,竟不顾众人目光朝他扑落之地奔去。
“怀卿!”姬苑泣不成声,竟似付出真心一般,破碎一地。
“走开!”他使出全身力气,将她推开,然后慢慢躺到,头之及地,目之所及,恰巧是姬蘅,他默地轻笑一声,口型张动,竟是辨不出话来。
此话如默笙,潘潘视六磐。
她明白,就好。
见此一幕,晋王无可奈何,心中只觉今日天不遂人愿,非要遭些孽来,叫他面上无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情谊缠绵,死生不止,如此荒谬,确又无能为力,他略一思索,总不该是这词。
王后与众人皆是震惊神情,都难以料到事情会发生到如此地步。
瑰美人伤心欲绝,竟是想往那处冲去,好在一旁的甄美人有眼力见,忙拉住她,可忍见她泣不成声,如那消逝的人是至亲骨肉。
嬴政若有所思,不做声色。
哽哩竟有几分伤感。
姬蘅面无表情。
怀卿猛地吐了一大口血,血浓黑发乌,如饮墨残渣,却丝毫也影响不了他的美,他只如孤塞独树一帜的杨树一般,憔悴即璀璨。
他又笑了,他要死了,已无法支撑的死亡将袭,眼前仿佛又是那意气风发的黑衣少年,少年如群星璀璨,笑容如沐春风,只欢喜着朝他走来,口中还道:“六磐今日来接子期!”
怀卿用尽全力,发出最后一言,让众人听到到耳中,只叹:“我原就形单影只,如今故去却有人等,此劫不亏,甚好!”
他倾尽生命摆脱了的是一个玩物附着在外表的柔媚,终以真的潇洒风度自持,他躺在地上,安详的合上眼,如睡去的仙人云游天地,他终于自由了。
“六磐,我来寻你。”
他那般自由,有如从前他同他在一起谈经论道时洋洋洒洒,如旭日东升,朝气蓬勃,却不知昙花一现,美得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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