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
三清观。
“看来你都知晓了。”嬴政缓缓抬眼看他,眼神中却有几分高深莫测,遂又放缓姿态,微微一笑道,“不过说来奇怪,这般结局应在常理之中,可你如今忽然大起大落又未免叫人生疑,其中可有旁的缘故?”
采芹也微微一笑,道:“故而我才说全明了,我原被蒙在鼓中,如今洞察秋毫了,殿下莫不是觉得有些嗔怪?”
“如何反过来问我了?”
“理应问问清楚的。”采芹语气轻慢,全不似从前恭敬,“只是不知殿下所为,昭阳公主知道么?”
一旁呆立的棋玉一头雾水,愈发听不懂二人的对话。
“博弈罢了。”嬴政双手傅后,转身作势要走。
采芹却是不疾不徐:“殿下不想知道那里都发生了什么?”
嬴政停步,原就被她此番咄咄逼人的态度所恶,故而不想与她多辩,不论是误会也好,现实被发现也罢,全没有多论的道理,他要的也只是结果,遑论结果之前的选择他无法开口,那般耸人听闻的威胁,他嬴政原也会有,不禁摇摇头,一脸神伤。
“我本欲去楚国议事,而来晋国滞留,不是为了什么大计,也不是因为昭阳公主,全是因你。”他转身看她,一脸凝重,眼神中却是好几分抹不去的忧伤,叫他俊美的脸上染上一层薄雾,离得近些也看不清全,“随你信不信。”
采芹听他如此说道,有几分动容,却又想起来梦境中那人的花言巧语,舛心从前也爱对旁的女子许诺,连就正气凛然的公子尖也在梦中对她胡言乱语,如此,她更不敢信,忙心中扭转,使自己清醒几分,眨了眨眼,又复清明。
“棋玉,你可以退下了。”采芹言语清淡,不容置喙。
此刻棋玉早想着逃离现场,如今秦王殿下对女士子如此真情流露,她本不该多留,坏了二人好姻缘,故而面容含笑,有些羞恼地行了个礼,告退了。
此刻屋中只余嬴政、采芹二人。
采芹依旧面不改色,瞧嬴政一副心事重重模样,又道:“太平城那方无事,一切都好,只是那一城百姓却是无力升天,我本想问殿下信不信有鬼神,可又止住了,我想殿下是相信的,所以我告知殿下,从前有伟人言,民贵君轻,百姓是安国之本,若要以平民百姓之命去成全心中所想霸业,结局断不会太好。”
嬴政眼神深沉看她,步步紧逼,道:“你以为我就是那般涂炭生灵之人?”
采芹丝毫不惧她靠拢身躯,却是直直盯着他:“殿下是不是我不知晓,也没有理由评判,凡依着我乃晋国臣民,心中哀叹罢了。”
嬴政停步,叹了口气,心中凄楚却不可说,只好作罢。
“你叫住我怕不是只是为了说这些吧。”嬴政语气清冷。
“殿下来晋,我不知是不是真的为了我,毕竟我同殿下从前有过一面之缘,依着多年前的一面,断不会是殿下来见我的理由,我不信殿下,便就要寻其他理由去想殿下是否还有旁的目的,我想过殿下同昭阳公主的关系,自然也想过殿下要借太平城惨案来破国……”话到此处,气氛冰冷,实属到了冰点。
嬴政却是一言不发看她。
她却还是丝毫不惧:“我知晓,我所计算的小把戏殿下也早明了,譬如我为何会忽然欣喜,此因我待稍厚与殿下解释,不过此刻,我选择相信殿下……”她抬眼看他,与他目光相撞,“我信殿下是为了见我才来的晋国,殿下原就要去楚国的吧,楚国公主心仪秦王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故而秦王王后之位也必将为楚国公主所得,昭阳断然是不会去争的,我……更是不可能了。”
她微微一笑,行动轻松地走到茶几旁,自顾沏了一壶茶,挑了两个茶杯,一个斟满,转身递给嬴政,便从容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殿下与我,还是坐下说为妙。”
嬴政接过茶杯,茶香四溢,便又朝她那处看去,寻了位置坐下。
“可我若那般单纯信殿下,怕是有损我身为昭阳公主伴读之称,我全不是那般异想天开之人,如世间懵懂女子凭着男子的一句话便轻信了去,如若那般,也难有名扬天下之能。故而我知晓,殿下有事隐瞒,同理,昭阳公主与殿下之间的联系,也是那件事吧,若我没猜错,大概那件事中也牵连到我,所以我想请殿下,坦诚相待。”
嬴政思忖片刻,道:“是有要事隐瞒,却不是顶紧要之事,同你有关,却又只在我私心以内,大可不必如此,若真要问,何不同昭阳殿下去论,或许我没断错,她才是你名下的正主?”
采芹微微一怔,稍作停息,脑中闪过从前过去云云,见自己如何入局、困局,如今尚算出局,若非她与红莲一问:“你日后作何打算?”
红莲瞧她,转了个圈,又闲适地晃了晃,道:“我呢,行云流水,十分自在,若有神旨,我便去现,若无我便如你所愿,去凡世好生体悟一番,道德论经以外的所有,一时间通透不了,还需好生琢磨才是。”
“这倒是好主意。”采芹感慨道。
红莲微微一笑:“旁的时间一有空,我便来看你,如何?”
采芹认真看她,也是微微一笑:“甚好,可我终究不是她,这一世的我全没有你那般自在逍遥,如何言说呢?”她思绪万千,“我也羡慕神仙,如此不受拘束,多好。”
红莲不由得叹了口气:“是啊,我本想替你看看命数,却怎奈看不出来,或许你原就是九天神仙,如今下界五百年后化人,自然有旁的安排。”
采芹有些吃惊:“旁的人能看到?”
红莲微微一笑:“自然。”又忙摆摆手,“不过神仙不可插手,更不好言说,怕天谴的。”
“你们都无病无伤了,哪里会怕天谴?”
“因为还有神旨,它会不由分说跳出来,有多有少、有难有易,结局也不甚相同。”
采芹点点头,有些落寞。
“我要走了。”红莲有些不舍道,“你可有旁的要问?”
采芹抬头看她,心下一动:“我可否问你,我如今所奉之人可为明主?”
红莲面有难色,却道:“你好自斟酌,如今这一遭走来,我告知你,太平城一事,位高者谋,你可知《傀儡阵法图》?”
采芹略一思索:“秦国的禁物?”
红莲神色凝重地点头。
“不光是凡界要出乱子,或许这数世之争也是免不了的。”红莲叹气道。
太平城。
“究竟是怎么回事!”项秦正躺在卧榻,一脸委屈地朝外围刚走进的三人怒吼道。
公子尖一副从容模样,身旁站着似笑非笑的泅夫子,最后面跟的是红衣罂粟。
“我为何就在这卧榻之上了,还有!我怎么感觉自己浑身乏力,只质问你们都觉吃力?”项秦又是委屈,又是愤怒。
最外围罂粟的声音幽幽传来:“谁叫你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凡胎。”
“你……”项秦吃力地爬将起来,手指着公子尖,义正言辞道,“他……”
公子尖有些尴尬地看看项秦,忙上前去扶,项秦着才面容缓和一二。
“说吧,怎么回事,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泅夫子寻了茶几旁椅凳坐下,自斟自饮道:“大成。”
项秦茫然看向几人:“什么大成?那些尸体呢?”又忙左右寻访,鼻子嗅嗅,一脸狐疑。
“放心,没有尸体,这屋子再干净不过。”罂粟漫不经心道。
公子尖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阵法破了,我们都出来了,你游走了好些天,身体疲惫虚弱是应该的,不过你只得卧床休息三日,今日便是第三日了,师傅算准时机来的,知道此刻你便醒了,故而特来通知你,我们明日启程。”
项秦一脸茫然,气若游丝道:“去哪里?”
公子尖一脸平静:“绛城。”
“绛城?”
项秦一脸难以置信状看向公子尖,又觉察到罂粟看过来的眼神,凑近公子尖,咬牙切齿:“你可别忘了自己是谁?”
“放心。”泅夫子此刻发言道,“无甚大碍,我去哪,他便随我去哪,左右回楚国也要经过晋国,去寻访一二,又有何不妥?”
项秦一向觉得罂粟乃是局外人,虽在阵法之中发现了她非人的事实,却没有一丝惧怕之意,只觉她不明他三人的真实身份,如今还傻傻的以为泅夫子、公子尖二人是说漏了嘴,正一板一眼地朝那二位使眼色。
罂粟却是看不下去:“行了,我早知晓你三人的身份,我既在此,何必又躲躲藏藏。”
项秦又是一脸惊诧。
“究竟有多少事是我不知晓的。”
“你收拾一下,话太长了,不如路上叫公子尖慢慢说与你听?”泅夫子眼神闪烁,“我倒是等不及要去绛城看看故人,恍若昭阳公主还盛情邀请了我们几人,此等殊荣,真叫人迫不及待。”
公子尖尴尬笑笑,又见项秦一脸无语。
“昭阳公主为何要叫我们去?”项秦道,“莫不是为了她那阿姊所作所为要与我们道歉?”
“说笑了。”泅夫子摆摆手,看了眼罂粟。
罂粟却是无所谓道:“我不知晓她要你们如何,不过杀人夺命这等事她一向不愿亲自出马的,尤其是像你三人这般对她不构成威胁的,更是没有必要。”
“我又没说她要害我。”项秦努努嘴,一脸无奈。
“殿下心高气傲,不会轻易为旁人过错致歉。”
“哦。”项秦又来了精神,“那么太平城呢,这里如何了?那些人还好吗?”
罂粟冷冷道:“死了。”
项秦虽知晓那些全是尸体,人早就死透了的,可如今听到破阵后那些人的结局依旧是死,心中不禁悲从中来。
“不过他们已经去往来世,昭阳公主也派了不少人来整顿,去了浊气,外围许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有了住处,也算是替他们寻到了一处生机,故而也不算坏,至少现在的太平城再过些时日,还是有望恢复从前热闹的。”公子尖安慰道。
“你好生准备准备,我们明日启程。”话到此处,泅夫子起身朝众人微微颔首,转头离去。
走廊外,泅夫子一脸沉重,全部似屋内那般云淡风轻,此刻他心中矛盾不止,他从前也没有算到,仙界竟有人妄图突破神旨,如此作为,可追溯到百年前的澹澹仙子与舛心仙君,甚至于五百年后再次现身阵中的红莲仙子,一切似乎都不同了,从舛心的陨落起,澹澹消失,五百年后的女妖,女妖转世的采芹,采芹入梦后牵引出来的千疏,千疏中困住的红莲与傀儡,嬴政交给长烟的《傀儡阵法图》,驾鹤的白衣仙人,长烟与玉清的相识,白衣仙人的挑唆,一切似乎有迹可循,又似乎牵扯其中,难以脱离因果。
他方记得玉清伏低以自己的灵云修为换取与长烟一世逍遥时,他是那般像他,用他一模一样的脸,九天之上高不可及的玉清尊者的脸,全不似他从前的桀骜,彷若毫无尊严的凡俗流民,那般凄楚可怜。
他忆起九天之上玉清尊者,忆起与玉清有着一面之缘的女子,那女子全不似长烟这般平凡无奇,那女子如烟似影,似乎更配得上长烟这样的名,只可惜千年前的天理难为。
那个女子死了,他只见过她一面,而那确实最后一面,他也忘记了她是如何死的,他只好叹息良久,想着眼前如傀儡一般无声无息的女子长烟,便如千年前本该与玉清尊者有着情愫相连的女子一般,或许这一世,给他们一簇成全又如何呢?
旁边传来红莲仙子愤恨的声音:“为了一个人,害了一城人,若他们真的不得往生,你二位又该怎样心安理得的渡过绵长余生?”
长烟不语,她大概也不知该如何说了罢,玉清却是啜泣不止:“小子年幼无知,还望上仙赐缘。”
泅夫子长舒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毁了旁人一世,便剥去你永世,只余一世,妄念佛陀宽裕,凡此一生,好自珍视。”
玉清拉着长烟,叩首以拜。
“如何了得,你这般做法,就不怕天谴?”
泅夫子神思远眺:“这是后话了。”
玉清却停滞片刻,忽而斗转星移,只拉着身旁长烟,语重心长道:“我的修为都在你身上,如此断了这些劳什子,你我便真就自在逍遥了。”
长烟抬眼看她,空洞的眼中总算有了光亮,却依旧暗淡,她粲然一笑:“有许多是我所求,有许多不是我所求,如今我已不知我到底所求的是什么了。”
红莲瞧她如此扭捏,一挥衣摆,顷刻入前,抬手以揭长烟头盖骨,流光溢彩,白光鄹现。
片刻功夫,玉清于长烟身上的修为术法尽皆化为尘埃,千年修为,毁于一旦。
泅夫子无奈摇头,转身离去。
回到现实,他自觉奇怪,原以为空乏的记忆日复一日重聚回来,这些天他想起了许多本不该想的事,却忘记了最重要的契机,究竟是为何天界的割裂会如此深,神旨又究竟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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