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荷不语,伸手拉过祝青凌的衣袖,看着那片烫伤。
最初的惊愕过后,她的心好像从云端坠落,不再忽上忽下,想到她也是女子,却舍得出自己相救他人,何其不易。
她轻轻道:“不管你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你都是我沈家的恩人。”
祝青凌拿过旁边的食盒,笑吟吟道:“从前在家中,家人都说我痴,没想到在江南水乡,竟遇到痴似青凌者。”
沈清荷挑出一碟点心,道:“我不知你是女子,在桃酥中加了寒凉之物,下次做的时候会注意,你先吃些好克化的垫补些。”
她打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瓷瓶,“这是雪颜膏,你务必涂上,若是落了疤可不美。”
祝青凌接过,勾唇道:“那青凌便多谢沈姑娘。”
沈清荷有些心疼,“平常姑娘家哪有你吃的一半苦多,你肯说出你最大的秘密,我自然要投桃报李,替你这不经心的多上点心,不早了,我先回去,省得祖父替我担心。”
祝青凌起身相送,看着沈清荷落落大方地出了院门。
祝青凌磨开砚台,凭着那日在火场中的记忆,一笔一划地还原那日的情形,想要回想起夏夏所说的地窖入口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整日静坐书房,抄习经书,无法脱身去火场查线索,除了那段她反复回想的记忆,再没有机会找出蛛丝马迹。
阿蒲抱着晒洗好的衣物进屋,“大哥,你的好几件衣物袖子都磨破了,我去扯匹布,重新给你做一身。”
小姐何时穿过这等粗糙的衣物,以往在府上,就连她平日里的穿着都比这强。
祝青凌眨眨眼,微微笑道:“也好,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瞧瞧这里的布样是不是如传闻所说的那样薄韧无匹。”
阿蒲担心她的伤势,有些犹豫:“天晚了,大哥还没好利索,要是伤口再受了风,阿蒲会内疚死的。”
祝青凌看她这么紧张自己的伤势,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我怎么会让你内疚死呢,那样谁来操持我的吃穿,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得急着追你去。”
阿蒲听她说出不吉利的话,急道:“大哥又在胡说,快呸掉。”
祝青凌笑吟吟道:“阿蒲还是那么胆小,那我就不作弄你了,方才沈姑娘来过,送来一瓶雪颜膏,用过后伤口已经收敛些,穿上袍子遮遮风就好。”
阿蒲惊喜道:“太好了,多亏了沈姑娘,不然我就得写信给应大小姐才能得到这救命的膏药。”
提到闺中密友,祝青凌抿唇一笑,离家时没有告诉她,想必这会还在生她的气吧。
余晖映在虚掩的门扉上,祝青凌裹了两身袍子,终于走出小院。
布行在距米行一条街的春蚕巷,沿街是一水的绸缎铺子,祝青凌朝米粮街望去,清理掉焦木的吴家米铺旁还有几名捕快看守着。
来春蚕巷的大都是夫人小姐,见两个男子出现在这里,女眷们都侧脸躲避,祝青凌轻咳一声,拉住逛得起兴的阿蒲道:“阿蒲,这家的布匹不错,不如就定这家吧。”
阿蒲应声进了铺子,四下打量,掌柜的连忙迎上来道:“两位里面请,我家的布匹都是今年流行的样式,两位是给家中女眷捎礼吧,如有需要尽管提。”
祝青凌打量着各式布匹,道:“多谢盛情,在下并非为女眷采买,而是想要买布做身男衣。”
掌柜的取来一匹暗铜钱纹的布匹,殷勤道:“客官看看这匹可还合乎心意?”
阿蒲凑过来,嫌弃道:“这布一点不透气,夏天穿着哪行?不过这布还算括实,拿来纳双鞋底倒还行。”
她家小姐在家,夏天穿的都是冰蚕丝织就的冰鲛,十几层都能透过凉风,小姐最是怕热喜凉,穿上他家的油布,若是闷出疹子来,她可没地方哭去。
掌柜的急红了脸:“你这小子,太不识货,这可是上好的蜀绨,漕运使大人都派人特地前来采买,阁下莫不是在质疑梁大人的眼光。”
祝青凌眯了眯眼,勾唇道:“掌柜的一番话真让我俩长了见识,既然这是绝好的布匹,想必人人都该来扯上一匹才对,这样才不算辱没了梁大人的眼光。”
不等掌柜说话,祝青凌又道:“倒是掌柜的有趣得紧,守着漕运使看好的布匹,却又不用,掌柜的怎么不自己安一个质疑漕运使的帽子?”
说完便放下布匹,转身出了铺子,阿蒲冲掌柜的做了个鬼脸,急步追上祝青凌。
祝青凌微蹙眉头,方才她触摸布匹时,手感确实不够柔软,纹路凸出有些硌手,竟与她拾获的鞋子布料一般无二。
看来那位梁大人与此事牵扯不小啊。
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废墟,她顿住前行的脚步,吴家米铺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她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眼下却不是查探的好时机,听那掌柜的所说,这附近想必还有他们的人活动。
匆匆挑好布料赶回府衙,祝青凌从衣箱里翻出藏好的纸笔,在最上面写下漕运使三个字,画下一个圈,想到明日一早还要去抄经书,她散开发带睡下。
天刚微亮,祝青凌便梳洗好,手臂上的烫伤涂过雪颜膏后刺痛缓解许多,沈清峰听到动静,迎上来道:“捕头哥哥,你的伤还疼吗?”
祝青凌浅笑道:“不疼了,昨日用了你姐姐送来的雪颜膏,好了许多,难为你一大早就来看望我。”
每每看到沈清峰的懂事,她都会泛起心疼,若不是家中只有年迈的祖父和一个姐姐,他也不必这么逼自己。
沈清峰道:“累不着,每日都是这个时辰醒来,这几日来时你已经去书房,我才想着早些过来。”
祝青凌微笑道:“不用担心,哥哥会快点好起来,教你新的功夫,清早露水重,你先去屋里歇着。”
沈清峰点点头,拱手一礼后进了院子。
祝青凌拂去身上的露水,迈入书房行礼。
裴承霖微一颔首,手中的笔不停。
祝青凌看到方桌上的植物换成了菖蒲,嗅上去让人神清气爽,看来他发现了昨天她抄经书时睡着,却什么也没说。
他既然不追究,她便不再多说,只是坐姿更加挺直。
不多时,一个衙役进来禀告:“大人,漕运使前来拜访。”
祝青凌手中的笔尖微颤,但她不想让裴承霖看出她的企图,保持着抄写的姿势静观其变,只是这位梁大人,她会定了。
裴承霖闻言起身,抬手扶正冠帽,跟着出了书房。
祝青凌见他离开,抿唇跃上屋顶,沿着后墙潜到花厅一架折屏后。
同僚见面,少不得一番寒暄,她屏息等了一会儿,传来裴承霖的声音:“应天府漕运繁忙,理应是本官前去拜会,只是本官才上任不久,对应天府的事务尚不熟悉,难免有所疏忽,还请梁大人体谅本官的无意之失。”
祝青凌透过屏风看去,裴承霖身形颀长容易辨认,走在他旁边的大腹便便的那位应该就是正主。
梁辕笑得中气十足:“裴大人客气了,您可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就得了圣上青眼,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梁某不敢怠慢,这不,今日便不请自来了。”
祝青凌撇撇嘴,这位梁大人真不是一般阴险,官场逢迎张口就来,难怪能霸占应天府漕运这个肥差多年。
裴承霖端起茶,娴熟地揭盖、滑盏,并不答话。
梁辕见没人买账,只好接上话头:“应天府山匪横行,本官这漕运使当的也不安心,生怕出了事,连累本官的官声,现在有了裴大人坐镇,我可算能放心了。”
裴承霖缓缓道:“山匪是应天府一害,只是本官多次给巡检司去信,皆无回应,本官也是毫无头绪。”
梁辕夸张地叹气:“这可苦了应天府的老百姓啊,裴大人,您的才识那叫一个举世无双,您可不能犹豫啊。”
裴承霖仍是语气平淡道:“本官会尽力而为。”
话说到这,梁辕觉得与这位裴大人说不到一个筐里,一杯茶下肚,便以公务在身的名义告辞。
待他走后,裴承霖闭目深思,梁辕今日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他似乎更关注山匪多些。
祝青凌对漕运使的观感差到了极点,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可惜如今的大灵王朝被宰相把持,党羽众多,这些人占着鸠巢,手段卑鄙,父亲在朝中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被这些人抓住把柄。
屏风外,裴承霖拂袖起身,祝青凌听到脚步声远去,抄近路回到书房,执笔抄起经书。
见他走到一旁侍弄起碗莲,祝青凌轻甩手腕,这本经书比她在家时抄的那些更厚,字也更复杂,抄起来费时费力,她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穿文人的衣服。
一滴墨落入缸中,清澈的山泉水登时染上墨色,裴承霖眉头轻皱,凝眸看着有些浑浊的水。
墨染水容易,可水要想复显清明,谈何容易。
他索性拿起经书,语气淡淡道:“祝捕头抄了几日经书,今日不如换种差事,与本官手谈一局,输赢不论,如何?”
经书突然被抽走,祝青凌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常听弟弟说起他的君子四艺出色,弈术最是精通,她早就想领教一番,于是应声在棋桌旁坐下。
祝青凌收起抄书时懒洋洋的样子,素手捻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一角落下。
她的棋路素来凌厉,不多时便占据先手,棋盘上白子如龙,黑子则断续零落,活像几条蚯蚓。
祝青凌浸淫棋道多年,明白若弃子则志在大局的道理,她不由慢下攻势,仔细观察这厮是不是设下陷阱等着她往里跳。
裴承霖从容不迫地落下一子,仿佛没有看到黑子的颓势,仍一味防守。
看祝青凌迟迟不落子,他道:“祝捕头不必顾虑输赢,若是败于你手中,是本官技不如人。”
祝青凌凝眉落下一字,眼前的局势倒向她这边,该担心的人是那厮。
裴承霖挑眉,能舍得下快到手的好处,转战它处,棋品见人品,这位祝捕头算是个明白人。
原有的阵脚被打乱,裴承霖不再藏拙,一颗黑子落,满盘风云起。
一局棋完,祝青凌已是大汗淋漓,看着棋盘上七零八落的白子,咬了咬牙。
裴承霖抬手将黑子拾进棋瓮,“有时抢占先手其实反而落后,一时失去先机未必不能盘活局面。”
祝青凌抬头,“大人此言差矣,您不也是凭借先机才赢了我?”
方才他布子时明明已经设下活路,只是太过隐蔽,她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玄机,路数实在是刁钻。
裴承霖轻笑道:“看来祝捕头已经看出关键所在,孺子可教也。”
祝青凌不想和他探讨夫子说的话,抱拳道:“大人谬赞,卑职的棋艺不值一提。”
谭通判走进书房,“大人,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您先吃过再忙吧。”
谭通判胡子花白,一身公服洗得有些旧,见识过这位知府大人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他便到饭时来书房提醒。
裴承霖起身,“有劳谭伯。”
谭通判摆摆手,看到棋桌上的残棋,捋着胡子驻足观看。
裴大人的棋术他是领教过的,这人竟能与他缠斗至此,着实不俗啊。
书房里方才只有两人,谭通判打量着站在一旁的祝青凌,笑道:“后生可畏啊,没想到还有人能从吴国二十四盘中受启,不简单啊。”
祝青凌装作听不懂:“谭大人过奖,卑职棋艺鄙薄,让大人见笑了。”
谭伯回身道:“大人去吃吧,老朽今日才知道祝捕头原来是棋艺行家,便不与你们一块。”
裴承霖淡淡颔首,迈步出了书房。
祝青凌知道谭伯是棋痴,平日有空几乎都是在下棋,只是他下棋没完没了,就连裴承霖都是躲着他。
不巧的是,她似乎入了谭伯的法眼?
碰到裴承霖她就诸事不顺,若不是他兴起,拉着她下棋,谭伯怎么会想到去找一个捕头下棋?
谭伯已经走到门口,回首叫她,祝青凌扬起牵强的笑,快步跟了上去。
祝青凌这几日因着受伤的缘故,阿蒲便在小灶上炖些精细的吃食,避开旁人在屋中用膳。
主簿宅内的空地上栽了几丛小葱,绿汪汪地长势喜人,谭伯看着干净雅致的小院,微微点头:“自你们来了,这方小院倒是清爽许多,以前只有周主簿独居时,老朽常来帮他除院中的杂草。”
祝青凌微微笑道:“表哥一直忙于公务,疏于打理庭院,让谭大人费心了。”
谭伯摆摆手,“谈不上费心,此刻尚有闲暇,祝捕头不妨与老朽手谈一局?”
祝青凌淡笑着,取来棋瓮摆在石桌上,“谭大人今日有雅兴,卑职自是奉陪到底。”
谭伯捻起一子,正要落下,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爬过,忙离开石凳,退开好几步。
祝青凌找寻一圈,在竹林里找到罪魁祸首,原来是一只灰白皮的刺猬。
两指捏着不停挣扎的刺猬,祝青凌笑道:“谭大人莫怕,不过是一只还未断奶的刺猬。”
谭伯松一口气:“让祝捕头看笑话了,老朽并非胆子小,只是不喜耗子这类惯常偷摸的贼。”
阿蒲回到院子,看到祝青凌手中的刺猬,急道:“大哥手下留情,小刺猬是我收留的。”
看着阿蒲这么珍视,祝青凌笑道:“看来这小东西确实与你有缘,你若晚来半刻,它就要被我放回山间逍遥去。”
阿蒲将小刺猬放回笼子,嗔道:“大哥能善待无家可归的阿蒲,却不能施舍它一口吃的么?”
祝青凌微微一笑,回身说道:“舍弟不懂事,让谭大人受惊,实在过意不去,若是不嫌弃,就请容我兄弟二人略备小菜,聊表歉意。”
谭伯眸光定定地看着阿蒲,良久叹道:“也好,那就麻烦二位,为老朽添一双碗筷。”
两人手谈一局,谭伯捋须笑道:“甚好,老夫浸淫棋道多年,许久没有如此酣畅地厮杀一局,祝捕头若是早点说会下棋,老朽也不用寡淡了好些时日。”
祝青凌轻轻笑开,您老倒是闲不住,别人都怕了您,自然不敢撞上来。
饭菜很快上桌,一道精心酱煮的板鸭格外诱人,阿蒲摆好碗筷,夹过一条鸭腿正要往祝青凌碗里夹,被小姐的眼神制止。
祝青凌微微笑道:“阿蒲,大哥教过你的,向别人赔罪最要紧的便是诚意,不必遮遮掩掩。”
阿蒲一咬牙,将鸭腿夹入谭伯碗中:“方才是阿蒲无礼,惊吓了谭大人,对不起。”
谭伯接过,笑道:“能有这一口吃的,什么过失老朽都能原谅。”
祝青凌移过一碟蒜苔小炒,笑道:“近来天儿热,吃多了肉食容易上火,谭伯还请多用些清淡败火的。”
谭伯点头道:“祝捕头说的是,小兄弟饭菜烧得极是可口,若不是拉不下脸,让老朽日日来这吃青菜,老朽亦绝无二话。”
祝青凌笑了笑,“若是谭大人愿意,随时可以过来。”
谭伯爽朗一笑,神情和蔼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一顿饭在乐融融的氛围中用完,祝青凌对这位毫无架子的通判大人心生亲切,在她看来,一个忘了身份的州府官员比三条腿的蛤蟆都难找。
谭伯自然不会忘了来这里的目的,拉着祝青凌手谈两局,棋局结束时天已经暗下来,谭伯心满意足地披着星光离开小院。
阿蒲看着小姐起身,锤着酸疼的肩膀,心疼极了,“大哥为何不直接回绝谭大人?”
祝青凌摇摇头,微微一笑道:“这位通判大人一生孤苦,据说妻儿早逝,他便孤身至今,到了这把年纪,身边连一个陪他下棋的人都没有,既然遇到了,总要尽一份心力,帮他排解心中的寂寥。”
阿蒲点点头:“阿蒲明白了。”
祝青凌一手托腮,看着阿蒲拿湿热的帕子敷着手指关节,觉得来到这个时空,她一直是幸运的。
敲门声响起,周梓扬在门外道:“表妹歇下了吗?明日是母亲的寿辰,表妹是否愿意同往?”
祝青凌想起姨母的寿辰正是明天,即使不能光明正大地相认,也没有避开的道理。
室内的烛光亮了些,祝青凌应道:“明日宴席,我自会到场,到时表哥就说我是你的一个朋友。”
周梓扬点点头,道:“表妹放心,不会被人识破。”
祝青凌取出准备好的高冠,可惜不能实言它的分量,依着姨母严苛的性子,寿辰后定然会让表哥买成别的礼物还了这份人情。
第一女捕快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