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自出了城便开始撒蹄儿狂奔,带着车一路疾驰。
公孙大奶奶揭开窗帘,风顿时涌了进来,带来成熟的果蔬的香气。葫芦,豇豆,南瓜,茄子,番茄,她甚至闻出了玉米的味道。
在河沿,沟边,地头地角,各自的架上棚上,吞吐空气,进行着植物的血液循环。有几块整好了,放了水的秧田,亮得像一面镜子,四面八方地散发着水和泥土的气味。
公孙大奶奶深深吸一口气。
没有人在耳朵絮叨,没人催没人逼,没人左一句右一问地旁敲侧击,提醒她从前跟顾家的不对付。
整个人都清净了。
她想念秋家庄的香草花茶,整整想了三个月。
看见福平婶的第一眼,公孙大奶奶便开始诉苦。
“天神老太爷,我的婶子!”公孙大奶奶也不管厨房里哪里干净不干净,见着张凳子便坐了下去,拉着福平婶不让她去灶台上炒菜:“我在家里也没个能说话的人,你先别管那瓦罐了,你得听我说话!”
福平婶急着要挣开:“我说大奶奶,你好歹是个奶奶!怎么家里没人说话?要说忙,大爷最近是忙些,可那许多下人,还有家里几位奶奶小姐呢?哎呀我的好奶奶,你松松手,我那火肉该焦啦!”
公孙大奶奶哪里肯松:“你知道什么?!什么奶奶小姐的,她们巴不得看我洋相!现如今那姓顾的成了国师宰相了,就都跳出来说我看走了眼,顾家进城就该与之交好,你听听,这是人话?!当初也不知在人家背后说了多少难听话,倒好,翻过脸来,就都成了我的不是了!”
福平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睛只看着灶头上那只巴掌大的瓦罐上。那里头装着一方火肉,蜜糖里渍了几天,橘酱里又渍几天,然后用蒸馒头的大笼屉,天不亮起就不歇气地蒸,直到现在,快到晚饭时了,不晓得烧掉多少柴火,可见其金贵。
“我的好奶奶,”福平婶下死力气拔开了公孙大奶奶的手,逃也似的扑去灶台:“您有话就说,我听着呢,何必非拉着我做奴才?嗨,我这话也说错了,我可不就是个奴才么?”
公孙大奶奶哟了一声,悻悻地看着她的背影:“得了吧我的好婶子!别人说也罢了,你还说这话?你们这秋家庄上上下下一条心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哪个算是奴才?我知道你是成心气我,现给我看,我不跟你胡掰扯,我找你们甲头,珍丫头呢?我特意大老远跑出城来,她人呢?”
福平婶不回头,却得意地笑:“大奶奶,要不说您是个福人呢!这三个月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少说也有几十人,都不是时候。也就是您,一来,就是个准时间。”
大奶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哎哟,说了半天,珍丫头不在家啊!这,这什么意思?今儿回来?!”
福平婶笑出声来:“哈哈,大奶奶不亏是大奶奶,脑子动得就是快!”
大奶奶立马就跳起来了:“她去哪儿了?天神老爷,这什么时候了!天都快变了她还出去?”心念一转:“是不是,又进宫了?”
福平婶小心翼翼将瓦罐放在桌上,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行啊大奶奶,一个又字,说明您什么都知道了啊!”
公孙大奶奶也笑了,伸出一根手拽头点着福平婶道:“你当我整日就坐井观天是不是?!这事还有谁不知道?那皇上,”指的是现在的皇帝,也就是从前的九皇叔:“整日地封赏送出来,难道京里还有谁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福平婶看着她,似笑非笑:“做了什么?您倒说说看,我家夫人到底做了什么?”
公孙大奶奶哼了一声:“差不多就得了啊我的好婶子!还想听多少回人给你歌功颂德?你这名气如今可传得太远了,前几天我还听家里那班跟着大爷出门的长随说呢,如今秋家庄那好婶子可来不得了!人去送东西是不要的,但好话是听不够的,只要提到她家夫人,从早到黑说一天夫人的好处也不嫌絮叨的!只要有的说,饭都给你管了!”
福平婶哈哈大笑,算是默认。
“都说呢,”公孙大奶奶也趁机打开话匣子,半宣泄半八卦:“没了你家夫人,皇上哪能顺顺当当登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珍丫头胆子也是够大,皇宫是什么地方?她就这么闯进去了,还做这做哪,对了,她到底做了什么?”
福平婶还是笑,不答。
“你们就不慌?放着她去也不劝?”公孙大奶奶是不懂放弃的女人,依旧循循善诱。
这一句,成功激起福平婶的旧怨来。
“大奶奶就别提了!那段日子不是人过的!夫人也不说她去了哪儿,钧哥领着我家那口子,还有庄上几个爷们,就快把京里翻了个个!花门楼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一听见消息我魂都快没有了,还以为夫人搅进去了,”说到伤心处,福平婶的笑不见了,眼角红红的:“我整夜地睡不着,附近的寺庙都求遍了,”给公孙大奶奶看她的膝盖:“现在还敷着草药包呢!”
公孙大奶奶的注意点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可怜见的。这是谁家开的草药包?哦,当然了,”大奶奶脸色由睛转阴:“你们现在是顾府贵宾了。”
福平婶几乎要伸手打她,想想到底是位奶奶,关系再好也是奶奶,遂强忍了下去。
“大奶奶,您是不是太小瞧人了?咱秋家庄从来不晓得攀龙附凤四个字怎么写。草药包是夫人配的,里头都是她暖房里种的东西。”
公孙大奶奶讪讪地笑,听出对方语气变冷,气氛顿时变得不太友好。
一只鸽子从外头飞进来,适时缓解了尴尬。
大奶奶简直要爱上这只适时出现替自己解围的鸽子了,虽然下一秒她就挥手赶它。
“哪儿来这东西?倒是熟门熟路,就这么直接飞进来了?!”
福平婶几乎飞起来,跳脚拦着不让她动手。
“那是咱家的信鸽!别动别动!上头有夫人的信!”
公孙大奶奶一缩手,鸽子从她头顶掠过,擦着头皮,站在福平婶手腕上,她熟练地解开它腿上的信筒,然后放它飞出厨房去。
“去吧,吃点喝点,好好休息。”
大奶奶呆呆看着福平婶,后者跟鸽子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嘱咐久归的孩子。
福平婶只关心手里的小纸条,然而,拆开看见第一眼之后,她就连连跺脚。
“又是这样!我就知道,又是这样!”
公孙大奶奶好奇心爆棚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让我瞧瞧!”
福平婶将纸条递过去,浑身无力地坐了下去。
鱼事将近暂不归祝好。
加标点符号,一共十个字。
鱼事?鱼食?
“鱼食管这丫头什么事啊?为了给鱼喂食就不回家了?”
福平婶哭笑不得地看着公孙大奶奶,说不出话来。
不是鱼食,是鱼事啊!
正月菜花鲈、二月刀鱼、三月鳜鱼、四月鲥鱼、五月白鱼、六月鳊鱼、七月鳗鱼、八月鲃鱼、九月鲫鱼、十月草鱼、十一月鲢鱼、十二月青鱼。
按时间吃鱼的事。
珍娘与秋子固出门时,已经错过了菜花鲈和菜花甲鱼,想起菜花鲈炖蛋的滑嫩,菜花甲鱼的鲜美,珍娘连着叹了三个晚上的气。
秋子固笑她,错过皇后的凤冠倒跟没事人似的,错过鱼事,倒像出了大事。
珍娘瞪他:“凤冠有什么好?带着身累心也累,我本就不喜欢高高在上的拘束,更是没趣。哪像现在这样,四处逛逛,追随时节吃吃玩玩,多么逍遥!”
秋子固的手指,从她鼻尖上轻刮而过:“好吃鬼的理论,讲起来也是成篇大套!”
珍娘笑眯眯靠着他,人在船上,一只脚伸出去,鞋底几乎擦近水面,撩起小小的水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正是河豚欲上时。
昨晚停靠码头,与渔民做伴,碰巧他们捞到河豚,珍娘吃到了从前未尝过的做法,将鱼切块,用猪油加河豚自身油脂爆炒之后,与豆酱和豆腐同煮一大锅,村野气息十足,却很勾人胃口。
珍娘以饭拌汁,连吃三大碗,撑得不能动,索性茶也在人家船上喝了,梗粗叶大的野茶,几碗下去肚子里就松快了,接着看他们捕夜鱼。
一网下去,捞到鳜鱼时,大家都叫起来,珍娘的声音尤其响,她已经能想象出,鱼在盘中的形象了。
清蒸、红烧,下油锅后浇上酸甜汁,松鼠鳜鱼更是诱人,当然还有臭鳜鱼,喷上土烧和盐水,几天后隐隐闻见榴莲味,就到了吃它的好时机。
吃吃走走,顺着水路,秋子固领着珍娘一路向下。
基于珍娘对地理知识的匮乏,秋子固做向导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距离在走,时间也在走,很快,三个月过去,离说定回去的时间越来越近。
但是他们已经走到江南,正到了一味珍馐上市的季节。
春季最后的江鲜,鲥鱼。
清明挂刀,端午品鲥,一年一次,绝不可错过。
这就是福平婶接到那封信的起因。
据时而食,不尽兴不归。
看出福平婶的失落,公孙大奶奶竭力安慰对方。
“吃完了自然要回来,最多年底,鱼事尽了,还怕他们不归么?”
福平婶哭丧着脸:“鱼事尽了,还有谷事,肉事,菜事,江山那么大,处处有美食,这样吃下去,哪一天是个头?”
千里之外,秋子固也正跟珍娘说着同样的话:“这样吃下去,哪一天是个头?”
珍娘枕着他的胳膊,嘴里咬着一根小小的薰衣草:“人生苦短,何必想那么多?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我喜欢的事,哪怕明天就到了头,也算尽了兴,不枉此生。”
秋子固眼底漾出笑来,拍拍她的脸,抬头看天,正是舒朗的温度,云儿也白白蓬蓬,配合心情地可爱不已。
珍娘看着那云,口中喃喃自语:“又白又甜哪!老秋,咱们晚上要不要试试烤棉花糖。。。”
全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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