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耸耸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吵起来也不是事。我知道文姑娘为什么来,让她也去我房里。”
两件事一块处理,这才是真正的高效率。
虎儿自去,回到大厨房,果然还没到门口就听见福平婶在里面粗声大气:
“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晓事!夫人现在有了身孕,庄主一天八百回地吩咐,庄里几百号上下人等,谁不知道万事都得排后,只以夫人的身体为先?!你倒好,吃着他们的住着他们的,还在这种时候不听话没事找事,当真良心喂了狗?!亏我上回还当你是好了,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是露出真面目了!”
文苏儿被骂得脸都紫涨起来,却咬紧牙关不肯放弃:“怎么我就没良心了?你一个妈妈子只知办事别的一概不知,我却不能听见风声坐视不理。总之有话我也不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明白。夫人呢,我要见夫人!出这么大的事,她还有闲心养花弄草不成?!”
虎儿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进门里:“我说文姑娘,你也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难道夫人老爷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如你?!你在外头听见什么风什么雨了?反比他们当事人更清楚门道?!真觉得自己比夫人强,怎么当初进了这个门的,是她不是你呢?!”
文苏儿心底轰然一声,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小脸也瞬间变得煞白,几次张口欲回嘴骂过去,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她这样,虎儿心又软下来:“行了,也别这样,才还那样嘴硬,演给谁看?夫人回来了,请你去她院里。”
一听这话,福平婶急了:“才说着别人,没想到你这丫头更不懂事!让你别告诉夫人,我大事化小,打发她去就完了,你怎么还说?!不知道夫人现在不该劳心费神?!”
虎儿心说我不告诉?不告诉就当夫人不会知道?夫人是什么人?庄上一点风吹草动能瞒得过她的眼睛?再说了,您这哪是大事化小?吵得天翻地覆地动山摇的。
“就说你们小丫头不会办事!才钧哥也是,什么蛇不蛇的也叫夫人去看,她有身子了呀,这时候……”
趁着福平婶对虎儿唠唠叨叨,文苏儿快步冲出厨房,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扑进了珍娘院里。
珍娘正在看花门楼送来的包裹,大红织金的贡缎,外头买都买不到,随随便便当了包裹皮,裹住里头一只雕花盒子。
珍娘第一眼看,就知道里头是什么,也知道这东西是谁送来的了。
不是花妈妈,是小窝。
盒子里装的,则是那日在她院里看到的,别人转送给她的,针和线。
果然她还是送给自己了。
装线的匣子外头,包着块手帕,月黄色滚绿牙边的绫子上,绣一个松鼠,大尾巴蓬蓬松松,眼睛乌豆一般,抬头瞅着一串水盈盈的紫葡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珍娘盯着那松鼠看,不知不觉,竟看得入了迷,尤其是它的眼睛,好像活物一般,不知如何绣出?一旦认真看,就好像看到那松鼠的心里去了,有魔力一般。
不曾想,就在这出神的一刹那,文苏儿来了。
她气喘吁吁跑进屋,不管不顾也不打招呼,冲着珍娘的背影就喊了一嗓子:
“你就这么放他去了?!”
珍娘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原来放松的神经肌肉瞬间绷紧,脖颈后的某根筋嗡地响了一声,随即,疼痛感从后脑,潮水般蔓延,席卷至整个脑袋。
手里的帕子无声地落地,随之一起倒下的,还有珍娘,慌乱中她叫不出声,却还知道用左手撑住一张竹椅,那是秋子固去年夏天无事时自己做的,完工后便放在近门处,写完字后用来挂晾风干字纸。
脑部的疼痛感让她几乎一刹那失去所有的力气,但理智尚存,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直通通地倒下去,会摔伤尤其会伤着腹部,因此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她狠狠地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咣!
手上的玉镯重重磕在竹椅冰凉坚硬的扶手上,应声断成两截!
那是来自秋子固的聘礼,自带上那日起,便不曾被摘下来过。
然而珍娘来不及痛惜那镯子,她的左手指尖牢牢抠在竹椅上,插进竹片缝隙里,顿时,并不算长的小指指甲从根处断裂,血立刻涌了出来,一滴一滴,顺着竹片淌了下去。
十指连心,当下珍娘便疼得哼了一声,脸色煞白。
好在,人是稳住了,半跪在地上,膝盖发出不详的闷响,但无论如何,没再向前载到下去。
文苏儿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一时冲动竟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等到反应过来,马上来扶,嘴里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歉:“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听见他们说,我着急所以才跑了来,我以为你听见,我走得急,你应该听见……”
珍娘什么也听不见,生平第一次她全身冷透,无计可施,只能听到耳鸣般静静的风声,还有胸膛中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大脑却一片空白,导致自己摔倒的剧烈疼痛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左指甲和膝盖处的痛感,却在此时一齐袭来,让她不由得蹙紧眉头。
“血,流血了,”文苏儿扶不起珍娘来,急得直哭,又不敢看地上一小滩血迹:“你,你能不能坐?我叫人,我现在叫人,来人,来人!”
珍娘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下死劲猛地将卡在缝隙里的指尖,从锋利的竹片中抽了出来,然后,不顾血流得更厉害,再扶住文苏儿,自己一点一点的,站了起来。
“不要叫!还嫌不够乱?!我没事,皮肉之伤而已。扶我坐下,”见文苏儿闻言呆呆的没有反应,珍娘终于吼了一声:“扶我坐下听见没有!”
这一声吼犹如闷雷,文苏儿终于清醒过来,尽管人抖得筛糠一般,但勉勉强强,还是能将珍娘扶着走了。
坐下之后,珍娘第一件事便是闭眼感觉,感觉腹部有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反应。
文苏儿吓得魂也几乎没有了,围着珍娘手足无措:“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要不然,请,请太医?”
珍娘只是咬牙沉默。
请太医?请谁?公孙老爷子走了,大爷大奶奶又都‘病中’,难道请顾仲腾?
不想这个人还好,一想起来,珍娘简直火冒三丈,虽然她目前还不知道九皇叔的事,姓顾的在其中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就是根搅屎棍,没有他自己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细细感觉,腹部似乎有些隐痛,但又好像是旧腰伤,现在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手指也疼膝盖也疼,就现在的情形而言,珍娘简直分辨不出,自己的身体哪儿是好的哪儿是不好的。
“不,不必请太医,”珍娘终于开口,“你先坐下来,只是这么来回地晃,晃得我头都晕了。”
见她说得出话,文苏儿略感安慰,但还是心惊肉跳:“真的不用?”看一眼对方血红的指尖,倒抽一口凉气,立刻又转开视线:“还在流血啊还在流!”
珍娘心说废话,指甲断了那是酷刑,如果一分钟就能自愈还叫什么酷刑?!
“皮外伤,不要紧。我还有公孙老爷子留下的安胎药,一会叫人煎一服,喝了也就是了。”
不知是不是珍娘的冷静感染了文苏儿,她渐渐不发抖了,只是依旧不敢看地上的血,更不敢看珍娘,悄悄坐到她身边,几次想说话,欲言又止。
珍娘叹了口气:“我没怪你,也是我自己看入了神。”
文苏儿犹豫一下,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变成了另外一句:“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
珍娘指指地上:“哪,就那块帕子。”
文苏儿一愣:“帕子?”
你什么时候是会被这些身边之物迷花眼的人了?
珍娘突然想笑。
是啊,什么时候自己变成这种傻瓜了?看看眼前的一片狼籍,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个丫头在后头叫了自己一声么?搁哪儿看都很正常,怎么就弄成这一出闹剧了?!
听见她笑,文苏儿先是一惊,想着这人是不是脑子摔坏了,可接下来不知怎么的,她也莫名其妙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越笑越刹不住,直到珍娘笑得嗓子痒,咳嗽起来,方才止住。
年轻女人在一起时往往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再加上刚才紧绷的神经猛地松弛下来,副作用开始显现,原本不好笑的事,但不知怎么的触动到她们的笑神经,那就能笑个死去活来,不知就里的人看见则会莫名其妙,骂句疯婆子,也是常有的事。
两个疯婆子笑够了,力气也用完了,当下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慢等回血。
福平婶到底不放心,叫了鹂儿来看,先在院里听见夫人的笑声,心里还算安定,等进了屋看见地上的血,珍娘的手,顿时脸都青了。
“我们夫人好心待你,你竟然,你竟然!”鹂儿几乎扑到文苏儿面前,恶狠狠地逼着她,若不是珍娘及时叫住,她几乎要对文苏儿动手了。
“不关她的事,我自己走神了。你来得正好,拿药箱来。”珍娘轻描淡写地吩咐。
鹂儿不动,细细观察她的脸色,珍娘笑了,扬起脸来冲着她:“看吧,我还能说话,也没少鼻子丢眼睛,脑子也还清醒,应该算没事,可以放心的吧?”
鹂儿这才转身进内间,嘴里还在嘟嘟囊囊:“庄主走时千叮嘱万嘱咐的,真要弄出什么来,我们怎么担得起?夫人就是心太宽太善了,要依我,这种人哪里留得?!”
珍娘看着文苏儿,做个鬼脸,后者脸红起来,却没流眼泪,到底还是养皮实了些。
“怪不得她,”更让珍娘意外的是,文苏儿竟然肯认错了:“原是我不对。我太着急,太莽撞了。”
啪啪,啪。
珍娘为文苏儿击掌叫好。
“丫头,你真的长进了,”她笑得温柔:“你哥要知道,一定很高兴,也更放心,将你留在我这儿。”
文苏儿脸更好,头沉得抬不起来:“我一听见秋,听见那些事,心里就发慌得不行,一时忘了忌讳,孕妇,受不得吓的。”
鹂儿捧着药箱出来,听见她的话,脸色稍霁,再开口时,语气也略好些了:“忘了倒是容易说的,就看将来长不长记性。若总这样起来,可真不能再让你进来了。”
珍娘转头嗔着她:“知道你是维护我,但是不是也太不客气了?文姑娘到底是客,我留下她,也预备了她会有错。谁还没个疏忽的时候呢?也别说我偏心,上回你差点落了祭祖的猪头,是谁在福平婶面前替你说好话来着?”
这回,换成鹂儿脸红了,放下药箱时没留神踩住了文苏儿的裙边,心想真是晦气,哪壶不开提哪壶,时运不济喝凉水也塞牙了,但也没法,只得硬起头皮来,预备迎接对方的反击。
不料,文苏儿竟反过来替她说好话。
“她是护主心切,别怪她。毕竟我不过受她两句,夫人你可是实打实的,吃了苦头啊。”说着,文苏儿起身,不去理会裙边的脚印,亲自开了药箱,替珍娘清理,包扎伤口,过程中依旧不敢看血,皱眉闭眼,强忍着不适,但还是仔细地完成了。
“一定很疼吧?”完事后,文苏儿不停地问,“白药会不会落得太多?那玩意烧肉,一定疼得厉害吧?”
珍娘摇头浅笑:“哪里话?烧肉?还酱肘子呢!”
文苏儿一怔,鹂儿则实在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去去去,”珍娘轰着鹂儿:“拿这药包,加一碗水煎出来。”
鹂儿去了,文苏儿看着珍娘,再次欲言又止。
珍娘点点头:“流言不可尽信,你应该相信他。他不是个贸然激进的人,既然决定去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其实她可以不必对自己解释的。
这一点文苏儿心知肚明,也正因此,更感激珍娘,但并没因此就放下心来。
“我知道,夫人你的话没错。庄主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他要做的事,绝不会来自别人的强迫,只是,此事可大可小……”
珍娘眉头一紧:“你到底听说了些什么?从哪儿听来的?”
文苏儿也不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
三天前,墨村有位工匠,城里亲戚办喜事,请了他去,回来之后,闲话就开始传出来了。
“知道不?皇上不行了,不行也不立太子。太子不中用,皇上本就不入太后的眼,更别提太子了。你们猜猜皇上宾了天,谁来继位?哎呀看你们一个个井底蛙似的,想必也不知道,那就由我来替你们解开这个谜好了。知道最近城外驻了军吗?知道是谁带的军吗?”
听到这里,珍娘竖起一只手指,当然,是没受伤的那只手。
“不必说了。”
可以想象得出,这样的风声是谁放出来的。
徐公公。
为的,就是要在人心中营造出九皇叔名不正言不顺,太后以自己的喜好来定夺天下的印象。
显得他处在弱势,而处在弱势的人就算做出些不良举动,也是可以被原谅的,毕竟人都要自保,再说,弱者天生就有被人同情的优势。
“我听说了这话,再想到最近,庄主极少到墨村来,秦墨匠就说过,庄主最近太忙,将来会更忙,没准,还要出仕。”文苏儿颤了颤,有点恍惚地道:“从前,在我家做了那么久,也没听什么人来请,他就在那儿,也不来请。怎么一出这样的事,就勤着上门?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不对劲。”
她的话不无道理,珍娘心想,徐公公千小心万留神,却还是做不到滴水不漏。
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如文苏儿这般在秋子固身上留心的人,轻易也不会想得出其中端倪。
而珍娘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让她再继续想下去。
知道得太多,不是件好事。
“当然不对劲。从前徐公公不找上门,是因为没有用得着的地方,现在找来,一是拉拢人心,你也说了,现在两方较劲,这劲较得如咱们这般小民都知道了,宫中想必更是起伏颠簸波谲云诡,秋子固在宫里领过差,徐公公病急乱投医,将他也算成自己人了。二来,也是因为现在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皇上病中,胃纳虚弱,御膳房不能让他老人家满意,找外援合情合理。”
文苏儿听着她的解释,怔怔的,表情木然,很难说她是信了,还是不信,但无论如何,是不再追问下去了。
珍娘的声音顿了顿,再次漾起时已经多了淡淡惋惜:“早知如此,就该跟你哥一起远游,大家都做了闲云野鹤,就没有这样的烦心事了。”
文苏儿忽然笑起来:“夫人说笑呢!徐公公是谁的人?真要找你,别说闲云野鹤,就神仙的座驾,也能给你拽下来。”
珍娘也笑了:“看来你还没糊涂。”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还忙什么?”
事已至此。
文苏儿垂下眼帘:“我只是身不由已。”
珍娘想说在我面前你说的这是什么?但心有戚戚,还是原谅她了。
不过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这话下次别说了,虽说在我这里,到底世上没有不隔风的墙。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说什么身不由已?”
珍娘中包含着某种东西,让文苏儿不得不立刻替自己解释:“夫人别误会,我一时口误。其实……”
珍娘淡淡地笑:“别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一次是口误,下次就是成心了。”
文苏儿从来不笨,对她的提醒心领神会,接下来便想要转换话题,正好,桌上放着只新崭崭的匣子,旁边放着鹂儿刚才捡起来那块松鼠帕子。
“就是看这个,入了神?”文苏儿拈起帕子,一看之下,禁不住也叫了声好:“夫人好女红!看这眼睛!活灵活现就是个馋字!”
珍娘点头:“可不是?不过我哪有这么好的手艺,要说这世上,我也有不能的,那就是女红了。也不知怎么的,拿起针来就犯困。”
说着,忽然想到什么。
不是有句话,叫作改变自己从现在开始,走出舒适圈才能迎接新天地?谁说自己就一定没有女红才能?!没准下一界绣娘冠军,就是自己呢?
没错,不想当绣娘的厨娘不是个好的园艺师。
“不过那是从前,”珍娘挺直身体,眼放狠光:“现在倒想试试了,现在的工具都送来了,再说,总觉得也不是什么难事。”
文苏儿难得笑出声:“夫人,这您可就错了。别的事我不敢说,绣娘?当年在隆平居,我的衣服哥哥从不让外头的裁缝经手,都是家里乳娘做,我看她们绣过,”说着摇头:“天神老爷,光劈丝就烦得我火星从脖颈后冒出来了,再穿针引线地绣,”摇头咋舌:“哥哥本打算让我也学些女红,但我看着就够了,真要学起来,不如直接打死倒省事。夫人跟我脾气类似,想必也受不住的。”
珍娘哈哈大笑,因打死两字而拍手叫痛快,说来也怪,一早上的憋在胸口的郁结,仿佛也跟着这痛快的笑声随风散去。
笑归笑,但还是要试试。
珍娘决定要办的事,怎么会因为别人小小的打击而放弃?
鹂儿送药进来,珍娘立刻吩咐她去寻花绷,前者震惊地看着珍娘,因跟了她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说要这玩意。
珍娘瞪她:“怎么?我长得就不像拈针拿线的是不是?”
鹂儿笑得一朵解语花似的:“那当然不是。不过夫人是办大事的人,这种小事,何需您操心?咱家裁缝不好了,您只管告诉福平婶一声。她认得十里八乡有用没用的人,一大箩筐,总有个把出挑的绣娘可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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