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花妈妈八字就跟所有中老年妇女不合,公孙大奶奶算一个,福平婶也算一个,无论身份高低,就是看她不爽。
其实说穿了,是一种吃柠檬的心情,觉得她长得妖精似的又有钱,三句话不到就能把自己男人的魂勾走,这种女人天生的绝闺蜜命,反正她有男人了嘛。
只有珍娘看得出花妈妈背后的苦。
昨日在花门楼,顾仲腾对她就好像对一条狗。
她们深恨她的狐媚,但那其实不过是他利用来营私的工具,至于钱,就更不是她自己的了。
不过这话珍娘说不得,枝枝叶叶,牵绊着许多别人家的秘密,再说,花妈妈一定也不愿意别人替自己辩护,她乐得由这些女人嫉妒自己,有了她们的嫉妒,她心里再苦,至少面子上,不输。
“拿别人家的八卦来下饭,婶子你今儿可得多吃两碗。”珍娘笑了一笑:“本来菜也预备得太多,你不发挥,怕要浪费。”
福平婶摇头:“浪费?咱家里就没这两个字!我那当家的胃口好就不说了,牛似的。钧哥现在也狠了,半大小子吃穿老子,你也别看你那粥锅了,就这么点还不够他一咕嘟的。我给他蒸了米饭,一大箩呢!程大人没口福的泡菜,他一个人都能给干光喽!我每天要不拦着看着,一坛子几天就空了,哎就说的是你,别在外头探头探脑的,赶紧吃吧趁那饭还热乎!”
珍娘回头一看,笑了。
钧哥泥头泥脑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双手大咧咧扎着,也都糊满了泥。
“你干什么去了?”珍娘并不意外,本来就是农庄,不见泥才怪呢,她只是好奇,因家里还有个规矩,不管在外多脏,进厨房之前都得将手脸甚至鞋底上的泥去净了,这是条硬核规定,没人敢违背。
因此珍娘的好奇就很自然了。
难道你钧哥弄成这样是因为在哪儿挖了豹子胆吞下肚,所以才敢当面扛我的规矩?!
福平婶立刻拉钧哥向外走:“你小子昏头!”嘴里发狠,其实是护犊子:“当饭厅不是厨房是不是?!还不赶紧给我下去将手脸净了!”
珍娘叫住她:“别忙下去,没看人小哥一脸兴奋?不让他先把话说全了,估计人走了魂还留在这儿呢。”
钧哥一听这话,蹦起来五尺高,兴奋得脸都涨红了:“姐你真了解我!不过我也了解你,所以来不及洗了赶着来告诉你!你说是干净重要呢,还是咱们庄里新发现一堆蛇蛋更重要?”
话音未落,福平婶连同虎儿鹂儿几乎同时大踏步向后猛退,好像钧哥已经变成令人厌恶的蛇蛋,恨不能离他八丈远才好。
但珍娘所反应跟她们正相反,她眼前一亮,反而站起来,冲钧哥大笑:“好东西啊蛇蛋!在哪儿发现的?东西现在哪儿呢?”
福平婶马上向前一步,但钧哥同时迈出一步,她吓得立刻回缩。
“夫人您别去,那玩意不吉利,您现在有身孕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珍娘充耳不闻地已经向钧哥去了,也不管他手上干净还是脏,拉起来就走:“看看去!”
福平婶急得还要说话,秋子固一个眼神过去,示意她不必开口。
夫人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不过说到蛇蛋,这确实是好东西,福平婶的偏见是错的,这点秋子固有数。
蛇本身可入药,蛇蛋更可以明目去湿,而更要紧的,有蛇蛋的地方一般就会有蛇蜕,也就是褪下的蛇皮,寻丈以上的蛇蜕,缝在裤带里,给孕妇束腰,可以预防流产早产。
秋子固一听说蛇蛋就想到了这个,所以他也要跟着去看看。
至于自己媳妇听见消息想到了什么,他大概也估摸得出来,应该跟捣鼓那些蛇蛋脱离不了关系。
皆因上个月两人人还在书中看到,腌蛇蛋除去清火去湿的药效,更有黄沙白嫩,芳濡温润,啜粥佐酒,其味复绝的佳处。
当时珍娘就心痒痒地想试,只是寒冬腊月到哪里去寻蛇蛋,因此只得搁下,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几十天,就让她如愿了。
钧哥拉着珍娘,但总算顾忌她的身子,没一溜小跑,倒一直注意着脚下,直到将她领出宅院,来到庄民们的房子,再向后头走,直到近山路,才在一所废弃的谷仓前停下脚步。
这间谷仓半年前因为山洪爆发,进水后便停用,存下的粮食能抢救出来的便搬去他处,小部分发了霉不能要,便拿去喂鸡,总之也秉承一贯的不浪费原则。
至于屋子,就没再打理,怕邻近的孩子跑进去瞎闹,还特意锁起来不让人进,钥匙都在福平那里收着。
珍娘一到此地便知有鬼,不由觑眼看向钧哥:“屋子一向锁着的,”又看看锁头,当然此时已经被打开:“你闲得没事,跑里头干什么去?”
钧哥从没见过蛇蛋,来时路上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个事,兴奋得早将别的事抛至脑后,没想到珍娘眼明心透,竟然至蛇蛋于先不顾,来此一问。
“哦,那什么,我有时候,会跟福平拿了钥匙,到这里来,咳咳,”钧哥不敢看珍娘的眼睛,低着头,研究自己鞋上的一根毛头:“玩……”
最后一个玩字,低得几乎听不清,呼吸都浅下去八分似的。
“你说什么?”珍娘将耳朵凑过去:“我听不清,再说一遍?!大点声!”
钧哥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得告饶:“姐,我的好姐,我的亲姐,我就跟他们玩两把,真没下大注,也不是来真的……”
珍娘一听下注两个字,火便从脚底板直冲到了头顶心,一瞬间脸就变了。
“你好大的胆子!”
钧哥当时就跪下了,急得赤眉白脸:“姐,姐别你急!小心身子!我不是赌,真不是!就跟几个庄上人随便玩玩,没用钱下注,不过是春天的果子夏天的莲子,秋天上了板栗,那玩意也行,生起火来丢进来,爆得挺香!真的姐你信我,我们不过是闲得没事,真不是赌!我知道好坏,绝不敢沾那玩意的!”
秋子固也到了,一看姐弟俩这架势,大约明白怎么回事,想了想,过来低低对珍娘道:“他们的事我也知道,不过是几个愣头青睡不着,半夜出来寻点事,耗掉使不完的精力罢了。我让大包子男人看着他们,确实没用过钱。”
珍娘僵着背,不回头,冷冷地道:“你知道?!不告诉我?!”
秋子固低头,看了地上钧哥一眼,见他紧张得连鼻孔都比平时大了三分,顿时想笑,但眼下的气氛明显不允许,于是强忍回去,又想想,贴到珍娘耳边,悄悄说了句。
珍娘不听则已,一听便撑不住,原本还阴得出水的脸色,立刻由阴转多云,毕竟说睛就睛不太好看,弟弟还在脚下跪着眼巴巴看着呢,当姐姐的面子还要不要?
但讲真,秋子固的话着实卸下了她心头大石,却又让她真的很想笑。
“哥儿大了,该娶门亲了。”
简单几个字,背后的意思却隐晦而明显。
“还不起来?!”珍娘竭力沉着脸,轻轻踢了钧哥一脚:“下次还敢了不?”
钧哥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自己没事了,立刻向上冲珍娘露出谄媚的笑:“不敢了不敢了,就算姐你让我再玩我也不玩了,我以后天天晚上歇了灯就上床,二话不说,睡。”
扑嗤!
这回珍娘终于忍不住了,秋子固也是,偏过头,难得笑了个痛快。
钧哥呆呆看着两人,不明白自己表个忠心怎么还成了笑话。
“行了,”珍娘笑着摇头:“你的事放下再说,先开门,拿蛇蛋。”
钧哥眼中一亮,一蹦老高:“走着!”
仓门一开,秋氏夫妇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只见檐牙榱桷,梁柁楣楔,仿佛流烟坠雾,如絮如云,挂满了都是粗粗细细一条一条的蛇蜕,再看看四周泄沟,就是用来让积水流走的小沟渠,青石板砌就,里头果然藏着大大小小的蛇蛋,差不多竟有一两百枚。
“老天爷!”站在门口,珍娘震惊不已,喃喃自语:“这哪里还是谷仓?分明成了个蛇仓了!”
秋子固亦十分意外,他想最多不过几十枚蛇蛋,可能藏在墙角的稻草堆中,但没想到数量如此巨大。
钧哥虽说刚才已经见过这付情形,瞬间还是禁不住屏住了呼吸,半晌说得出话:“我们自三四个月前,忙着预备过年就没再来过,今早想起来看看,没想到,一开门就成了这种,这种……”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珍娘定了定神,缓缓说出一番话来。
“其实谷仓里有蛇,自古以来就是防鼠的妙法。此处近山,想必从前那些个食屋顶梁架上,板下灰堆下,都藏有后山上的各式各样蛇类。平素毫不惊扰出入人员,但只要鼠类一进仓里偷吃粮米,它们窜起来吸住,便可一饱蛇吻,两下得益。但半年前清空了库存,粮食没了自然老鼠也没了,那些蛇没了吃的,不得已再回山上,不过这些东西,”她指指头顶和脚下:“自然是带不走了。”
说来也怪,明明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经她这么一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一点儿不突兀了。
钧哥抚着胸口:“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真是不稀奇了。后山上本来蛇就多,去年夏天我上山采野果子,还差点被咬了呢。原先谷仓里也总是闹鼠患,下半年听说好多了,原来是拜这些家伙所赐。”
秋子固走上前去,抬头,检查,选中最长的一根蛇蜕,纵身跃起,如一道白练划过空气,下一瞬间,那蛇蜕便落入他手中。
“这有什么用?”珍娘好奇看他动作:“记得可以入药,要不都收了,叫福平进城给公孙家送去?”
秋子固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走近她身边,双手一围,将她整个人环顾进自己的怀中。
钧哥吐下舌头,自动退出门去。
珍娘心跳加快,莫名的浑身微微一震。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温热带着青草气的呼吸,喷在后脖颈上,弄得她痒痒的。
“做什么?”珍娘嗔着轻推秋子固:“喂,现在可不是示好的时候。”
“别动。”秋子固温柔地将珍娘固定在自己的臂弯中:“把这个装腰带里,对你和孩子,都好。”
珍娘哭笑不得:“你是说这张蛇皮?”
秋子固动作极快地塞好,又替她拉平,最后,在腹部轻点一指:“听话,乖点。要是你娘受了苦,出来有你受的。”
珍娘捏住他那根手指:“威胁我孩儿?”
秋子固趁势将手掌贴近她的唇边,那般温而凉的唇,软如锦缎似的玫瑰花瓣,那里满满藏着只属于他的故事,书案前的笑语,暖房里的轻嗔,漆箱里新衣中未散的薰衣草香气,那些只有她和他知道,并希望与她肚里孩儿分享的记忆。
“庄主!”
仓外突然传来焦急的声音,是福平。
秋子固松开珍娘:“有什么事?”
珍娘的心往下一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徐公公命人送来加急的帖子,请您一定立刻过去一趟,还说,”福平额角都是汗,明显走得极匆忙:“程大人也在。”
珍娘黛眉一紧,眸光蓦地一深。
程大人也在?!是福是祸?
他到底想通了没有?!他去程府到底是告密还是协助?!
秋子固只淡淡点了下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珍娘一下攥住他的手:“此去凶险,你不能一个人去,我陪你!”
秋子固笑了,还是那般雍容华贵轻描淡写:“不过是做几道菜的事,放心。”
说罢,转身,衣袂飘飘的转开去,珍娘怔怔站在原地,手掌握成拳,呆了一呆,竟没能立刻追上,待回过神来,秋子固已经走出门,她想追出去,腿脚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谷仓里很暖,也很平静,可珍娘却觉得觉得四周都起了风,悠悠的荡着,要将自己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周围环境的平静反而让她心里生出极度的冷,犹如万年冰川上的积雪,年复一年,顽瞑不化。
钧哥等了半天不见珍娘出来,蹑足走进谷仓,一见她还在原地站着,不由得呆了一呆,小心翼翼伸过头去,唤了一句:“姐,姐夫已经走了。”
珍娘的心忽地一跳,想来话也是不吉,但又不便出口,显得自己太过小心,甚至无端猜忌,无事生非了。
“嗯,”她含混回应:“我这就出去,嗯,我去暖房看看,你忙你的吧。”
钧哥摸不着头脑,还叫我忙?
“我还没吃早饭呢。”
不是为了给你看蛇蛋,先跑这儿来了么?姐你不会患上失忆症了吧?
珍娘没心情理会他:“那就去吃啊,还能少了你的?”说着要向外走。
钧哥心说坏了,这明显就是心气不顺啊,难道还在怪自己那些事?最不该的就是姐夫,这个时候自己先走了,丢下我可怎么好?连个能求情的人也没有。
干脆也别说话,免得祸从口出。
在钧哥刻意保持的沉默中,珍娘沿小路,走回宅中,她走得很慢,边走边想,竭力想弄清局面,可越想越是乱麻,心里也很清楚,就算想明白又怎么样?
以自己现在的状况,什么忙也帮不上。
来到这一世身为齐珍娘,她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沮丧。
孕育新生命是令人欢喜的,尤其是与爱人的结晶,在知道孩儿来临的一瞬间,珍娘几乎想跳想叫想笑出只有八十岁老人才有的一脸褶子。
而现在,她却有些犹豫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也许,不,是一定,自己一定会跟着秋子固去,扮成他的助手,跟班,小厮,甚至马夫……
办法有很多,事在人为。
但现在,什么事也为不了。
大包子端着面盆出门,里头是才蒸出来的包子,预备给左邻右舍送去,一见珍娘从山前小路走过来,不由得又笑又叫:“夫人,您怎么得空到这儿来了?”
珍娘不愿让人看见颓色,勉强收拾心情,微微一笑:“我怎么不能来?钧哥在那边谷仓里发现些蛇蛋,报稀奇似的报给我,我少不得过来开开眼。对了,一会你叫几个婶子们,将那些蛋捡出来,送到宅子里来。”
大包子一听蛇蛋两个字,几乎没把手里的包子盆直接摔出去:“天神老爷!观世音菩萨在上!蛇蛋?!”她抖起来,好像一片要落不落的枯叶:“我最怕那软疲疲的东西!又冰凉又滑手,不行不行,我不碰我不要碰,看也别让我看见!”
珍娘本来一肚子烦闷,被她的话逗得好笑起来:“我的好包子大婶!让你去捉蛇了吗?蛇蛋蛇蛋!不过让你去捡些蛋!连蛋你也怕?你家孩儿老二,哪天不吃鸡蛋羹?敢情都不是你做的?再说了,现在是冬天,有蛇也不会出来。”
大包子怔住,半晌,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就光听见个蛇字了,嘿嘿,不过虽说现在是冬天,那些个长虫不出来,可春天一到,它们醒来不见了子孙,岂不得报复咱们?”
珍娘愈发笑得厉害:“好婶子,怕报复,那连鸡蛋也别吃了,你养的那几只母鸡要知道是你家老二天天祸害它们子孙,只怕也得造反。”
大包子也更不好意思了:“那什么,鸡和长虫,不是不一样么,就我那几只芦花鸡,别说造反,一天少下一个,我都得抽它们。”
珍娘向前去了:“那这事我就交给婶子了,暖房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大包子从盆里捞起几只包子:“夫人,我自己包的,茴香馅,您尝尝,没您做得好,但估摸着也能吃得。”
珍娘接了,笑着道谢:“福平爱吃,我替他谢谢你。”
暖房是能唯一能令珍娘镇定下来的地方,她就在那里消磨了一上午。
薰衣草需要修建了,原本最佳修剪期是在每年春秋,不过暖房里的条件让它们长得太好,都挤成一团了,所以需要通过修枝剪叶来让枝叶通风。
再有,薰衣草喜阳,栽培的土壤里还得再掺些灰沙,这样可以增强排水,薰衣草并不娇气,但经不住长时间的水浸,容易烂根。
前世曾听说欧洲有生长了几十年,像树木一样粗壮的薰衣草。珍娘边想边动剪,希望自己也能培育出这样厉害牛啤的家伙。
真要成功,那可算得上是秋家庄一景了,不知比花门楼的瀑布又如何呢?
说曹操,曹操到。
虎儿在暖房上叫她:“夫人,花门楼着人送东西来了。”
珍娘的手微微一颤。
真是难得,自己还是头一回接着花妈妈送到家里来的礼物,什么东西如此宝贵?
“是什么?谁送来的?”
虎儿回说不知道,来人也已经走了,是个马夫,小小一只包裹,用很上等的织金布包裹着。
珍娘想了想,摘下手套:“送到房里,我就来。”
虎儿才要走,忽然又回头:“夫人,还有件事。文姑娘来了,不知道什么事,这会子在福平婶那儿坐着呢。”
珍娘闭上眼睛,哼了一声。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文苏儿远在墨村,也听说了秋子固要出仕替朝廷效力的事了?
说来也怪,在暖房里忙一上午也不觉得累,可一听说要待客,珍娘忽然觉得没了力气。
“知道了。”
虎儿听出她语气中的倦意,忙道:“夫人,我看文姑娘也没什么事,就让福平婶打发了她去,您只管回房,也累半天了,请先歇息吧。”
珍娘苦笑:“若能打发得了,你也不必来回我了。想是被文姑娘催逼得没法子了吧?”
虎儿怔了一怔,只好承认:“文姑娘不知哪里听了些有的没的,发急要问庄主的事,福平婶就快跟她吵起来了,文姑娘只是不接她的茬,也不肯走,跟中了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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