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客套得也太过了,叫我怎么不敢当?”珍娘淡淡一笑:“废话少说,咱们开门见山吧。叫我来有什么事商量?”
顾仲腾向翠生使个眼色,后者立刻走进里间,不多时,捧出个精致的玉匣。
什么东西?!
珍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翠生的手。
顾仲腾忍不住微笑。
看她专注的神态,着实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虽然五官是明显变了,但那眉头一紧跟着挑起三分,鼻尖微皱的习惯,依旧保持着没变。
翠生将匣子放在桌上,珍娘第一时间跟过去。
“是什么?”
翠生不出声,眼睛看着顾仲腾。
“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
顾仲腾的注意力则全在珍娘身上。
开就开!
珍娘伸出手去,匣子上有个活扣,她只轻轻一拉,盒盖便自动弹开。
一双玉器卧躺其中,圆腹形状,前有倾酒用的流,后有尾,旁有鋬,口有两柱,下有三个尖高足。
原来是对酒杯,或者用此时的话来说,叫爵。
喂!搞什么嘛!
虽是玉制,也看起来也值不少银子,但是!还不至于珍贵到如此大费周章的地步吧?
以为我会这样说吧?!
别做梦了!
珍娘勾唇浅笑,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好东西啊顾五爷!”
翠生意外不已,脸色一沉。
计划中她不该这样说!
顾仲腾却放声大笑。
计划?!
对她来说,意料之外才是计划之中!
好,不妨逗她一逗。
“好在哪里?”
珍娘眯眸一笑,双手抄在胸前,满不在乎:“怎么?五爷是打算送我的吗?若不是,我管它好在哪里。”
顾仲腾呆了一瞬,随即又笑,笑得比刚才还要旷朗,恣意。
“你听她这话,翠生,再伶俐的人,只怕也说不过吧?”
翠生配合地牵牵嘴角,很含蓄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意见。
那就是:唯顾仲腾为尊。
管他实话实说还是指鹿为马,只要他开口,就是真理,那我就要附和,但也有分寸,就算他夸别人,我的关注点也只在他身上。
珍娘偏头留神看了翠生一眼,第二次再动挖墙角心思。
顾仲腾自顾自笑了个够,走到桌前,大大咧咧地拿起一只爵,将底部亮给珍娘看。
珍娘凑近过去,看清下方小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御赐?!
原来这玩意是皇帝给的?
那就怪不得了。
所以你特意招我来看,是为了显摆喽?
似乎也不太对劲。
珍娘暗忖。
“嗯嗯,”顾仲腾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你只猜中一半,这还不是它如此要紧的关键。”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能不能痛快点!挤牙……”
那个膏字还没出口,便背顾仲腾冰冷的声音打断了。
“越珍贵的东西,打碎时才越让人惋惜,秋夫人,我的话没错吧?”
珍娘眸光蓦地一深。
忽然她明白了。
“你想,让他来打碎它们。”珍娘黛眉一紧,冰冷双眸中骤然迸出绝对的杀气:“想法不错,但是如何保证一定是他?”
顾仲腾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这事交给我。”
珍娘听明白了:“那交给我的是?”
顾仲腾将玉匣向她推了推:“劳烦秋夫人,将这物件带到碧云轩。”
碧云轩?
珍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翠生立刻解释:“在外花厅后,一会小姐太太们,会去那里听戏。”
珍娘摇头,声音沉而冷:“不,我是想问,为什么是我。”
想利用我?
给我个理由先。
顾仲腾看着她,眼尾微微一挑,竟然露出一丝诡凉惊悚的笑意来。
“大家分担着玩,才有意思嘛。”
这个回答不在珍娘预料之中,不过也并不觉得意外。
以顾仲腾的为人,能给她一个正儿八经的答案才怪。
那么,要不要答应他?
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珍娘沉默三秒。
顾仲腾负手而立,不催不问,表现得很有耐心,和风度。
灯光下,对面姑娘一双乌黑眼眸,流光溢彩,却戒备十足,浓密的睫毛在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黑影,看起来有点像处于紧张待战状态的某种小兽。
“好,”珍娘忽然开口,令顾仲腾略有些意外,手法极快地将玉匣袖入囊中:“那就说定了。”
顾仲腾了挑飞扬入鬓的剑眉,俊朗眼眸染了丝佩服之情。
“说定了。”
翠生躬身:“秋夫人,请坐等歇息,小的这就送茶水来,姐姐们也快到了,”她是指虎儿鹂儿:“等她们一来,您就可以去外花厅了。”
珍娘偏了头,饶有兴致地看她:“怎么?你不伺候我了吗?”
翠生一怔,这是珍娘自见面来,头一回看到她眼中有错愕之情。
顾仲腾靠在身后的八宝格上,表情很有几分狡黠:“嗯?想跟我抢人了?”
向翠生使个眼色,后者悄然离开。
珍娘昂首,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用抢太难听了,咱们文明人,该说禅让才对。”
禅让当然不是用在下人身上的词,珍娘这时提出来,言外之意很明显了。
统治者把首领之位让给别人的举动,方可称禅让,,“禅”意为“在祖宗面前大力推荐,“让”指“让出帝位”。
禅让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尧让位于舜,前者是黄帝以后比较著名的部落联盟首领,他去世前,把部落联盟首领位置让于后者,推其为帝。
这种方法听起来谦恭温良,但其本质,却是独裁者有心世袭却苦于没有能力的妥协之举。如果能传给自家人,何必禅让?!
你此时选择与九皇叔联手,不正是披着禅让的外衣,行逼宫之实吗?
顾仲腾刚才还炽热的眼神瞬间一凉,眸底火焰却腾地一下蹿高,此时他站在离珍娘三步远的地方,剑眉倒竖,薄削唇角抿就了刀锋一般的直线。
“这里人多口杂,不该说的话,可不能乱说。”
在瑶小姐这件事上,我帮你行善,但不代表,我就会改变原有的大计划。
“五爷,秋夫人,点心来了。”翠生无声无息地出现,手里捧着托盘。
好时机。
珍娘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这么快?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顾仲腾也变得轻松下来:“跟你家那是不好比的,毕竟我这里没有御厨,不过也是特意从旧都宫中来的大师傅,或者可以一试。”
珍娘充耳不闻。
她不想在顾仲腾面前提到秋子固,尤其是现在这么敏感的时刻。对方口中旧都宫中四个字,太不怀好意。
翠生将碗儿碟儿搬出来,又给珍娘斟茶,看她焖杯手法娴熟,应该是经过了训练。
不过桌上的小点更让珍娘意外。
骨牌大小的面包片,用根牙签穿着,里头夹着种种不同夹心,完全是前世鸡尾酒会时会出现的冷餐西点!
不是吧?!
珍娘目瞪口呆。
不,面包片还不至于让她脑袋断片。
她自己会做,天天经手,吓不着的。
只不过没想到,这世上除了齐珍娘本尊,竟然还有人做得出!
看来,到顾仲腾外书房来,就连吃道点心也是充满心机的。
顾仲腾对珍娘的反应十分满意,露齿一笑:“怎么?不会真觉得这一世只有你一个吧?”
这一世?
我一个?!
珍娘陡然控制不住的打起寒颤,素来稳定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但也只是抖了那么一瞬,随即她便平静的慢慢拈起一块夹心面包。
当然,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不是还有你?既然能有你,那就一定还会有别人。
原本是分散在这茫茫天地大千世界里,各安其命,过自己的小人生。
一如我。
但也有如你这般野心勃勃之人,觉得安分守己是愚蠢与懦弱,自以为能改变历史与人类的命运。
珍娘狠狠咬住面包,里头的夹心是虾泥,还带些火腿末儿和香菜碎,外头炸得焦黄,里面嫩而润滑。
很正宗。
翠生将另一边盘子向她推了推,珍娘瞥她一眼,决定再给个面子。
于是又拿一块,是素的,玉米泥夹心,比刚才还好,清香满口,但滑爽异常,显见得过滤得非常干净,一点皮渣没有。
“五爷招来的厨子,果然不俗。”珍娘抽出罗帕,轻轻于唇边点了点:“非常,不俗。”
旧都宫中的厨师?
还是前世五星级酒店行政主厨?
顾仲腾微笑看着她,那眼神乍一看笑意满满,再一看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有。
他把什么都藏得很深。
“不敢当,班门弄斧了。听说秋夫人的面点,尤其糕点是一绝,可惜不得机会品尝。”
珍娘坐着笑:“想吃只管来,一回生,二回熟,以您的交际手段,再清隐的人也能让您盘活络了。”
顾仲腾不是听不出她的揶揄,可他就是不在乎。
翠生听见外头有脚步声,知道是虎儿两丫鬟到了,立刻到门口打起帘子,脸上浅浅地笑:“姐姐们,夫人在这里呢。”
珍娘出来,回身行礼:“多谢五爷款待,有机会到秋家庄,我定还礼。”
顾仲腾弯腰,直到她走出院门,方才抬头。
翠生隐有忧色:“五爷,匣子就这么交出去,能行吗?”
顾仲腾先没说话,淡色的衣襟垂落,上头绣着的银线暗纹彩看不清图样,却随着他身子起伏,不断闪烁着粼粼的微光。
布衣,却是高织棉,在这个年代,比绸缎还值钱。
还记得前篇中秋子固赔给珍娘的棉手帕么?当时可是费了他不少气力,也不过只得了小小一片。
顾仲腾却不当回事似的,长衣宽袖家常穿在身上。
终于他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回转身,淡淡道:“当然行。”
翠生还想说什么,抬眼看见顾仲腾的侧面,不由得滞住。
神祗似的线条精致的侧面,天地间的光彩都似集中在他眼底,却漠然如冰雕,连眉目都似冻结了霜花般的寒意逼人。
想起他从不允许人置疑自己的决定,翠生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
咦,有个硬硬的东西。
这才想起,是领珍娘来时路上,她赏给自己的,当时拿了便塞进袖子里,没细看,这会子抽出来,才发现,是个缎拓金丝珊瑚豆荷包,里头沉甸甸的,摸起来还有些割手。
“是什么?”
顾仲腾也发现了,向她伸出手去。
翠生毫不犹豫,双手托着献上:“刚才秋夫人给的,小的还没看过,不知里头是什么。”
顾仲腾接过荷包,看了一眼,无意识地笑了笑。
小玩意挺精致,不过再精致的东西他也见过,不值什么,倒是香气诱人,与刚才自己家的点心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对他来说,也无惊艳。
再解开系绳,发现里头装着的,竟是一枘银镶小匕首。
长不过盈寸,手柄上镶嵌着几枚大小各异的蓝宝石,刀尖处寒光闪闪,放在暗处,也隐隐射出绿光,看得出是枚好物。
顾仲腾将匕首于掌中掂量了几下。
翠生不说话,也不看,低着头。
“既然给你,就收着吧。”顾仲腾发话,将匕首连同荷包一起递回,嘴角含笑。
有意思,着实有意思。
一般给丫鬟,荷包里通常装的是金银锞子之类,宝石八宝也有。
可从没人会装把刀具在里头,更别提送给丫鬟了。
这位秋夫人,齐珍娘,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此时,虎儿鹂儿正叽叽喳喳絮叨着这位顾仲腾觉得有意思的人:
“说好您得等我们来了再落轿的,怎么就一人去了?”
“是啊您第一次来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都绕了半天才找准地方,还是那领路的婆娘麻利,您是怎么过来的?”
珍娘好笑又不耐烦:“你们既有领路人,难道我会是一个人摸过来?”
虎儿吐下舌尖:“不会是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领来的吧?刚才在人家院里,我不方便说,”左右张张,发现没人,胆子大起来:“哎呀她到底是男是女啊!若说丫鬟,没见过穿裤子的,若说书童,又不梳那样的发髻。”
鹂儿点头:“没错,还有她头上那根簪子,妈啊好货啊!水头十足绿得老沉,上回我在金店里见着差不多一根,水头还不如她的呢,你们猜得多少钱?”
珍娘根本不去想,虎儿则相反,兴致勃勃。
“我猜,总得十两金子吧?”
鹂儿作张作致,音调比平时高了八度不止:“十两?那只能买一根镶边货!整整五十两!掌柜的说了,不还价!”
虎儿啧啧有声:“了不得了!这顾家得多有钱哪!一个下人,带这么贵重的头面!”
珍娘忽然没了耐心:“你羡慕她?过了十五那金店开门,给你和鹂儿一人来一根怎么样?”
虎儿讪讪地笑,鹂儿则立马知趣地转开话题:“夫人,我才从外花厅那边过来,赫赫,好热闹劲儿!对了,我还看见平夫人了,听她说,平寨主也来了!”
珍娘略觉意外。
怎么也请了他们?
按说,今日在座该都是宦海中人,或者名门富户,至不济,也是乡绅名士。
从明面上看,既然请了柳家,那么官府中人必不会少,大平寨怎么说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平时关系再好也只在暗中,或者女眷堂客们来往,怎么能大大方方地,跟老爷们坐在一处?
别说那些官场的老爷们,只怕连平寨主自己,也会有些尴尬吧?
敬酒闲聊时,该如此称呼彼此呢?
称兄道弟自然不合适,但又没有别的好喊,毕竟他没无官职,难不成叫他个掌柜的?
镖局主人?!
珍娘想着都觉得身上发汗。
不过管他呢,反正今儿不是自己作东,这样的事轮不到自己难堪。
再说这事是顾仲腾操办的,古古怪怪才是最适合他的风格。
“你们看见戏台了吗?”珍娘想起自己的任务。
虎儿一怔:“夫人已经知道要看戏?哦,是那叫翠生的丫鬟讲的吧?”
珍娘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人家的名字?她跟你们不过一面之缘。”
就打个帘子的时间,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鹂儿又开始大惊小怪:“哎呀她可有名了!领我们过去的老妈妈在路上说了,这个叫翠生的丫头,是五爷四年前从外头捡回来的,初到家时几乎疑她养不活了,瘦得皮包骨跟个猴儿似的,还长一头一身的烂疮,血脓糊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曾想也救出来,养几个月后,竟出落得成个人样。”
虎儿接腔:“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毛病不改,平时只喜男装最恶女红,偏生这家的五少爷还就看中她了,只要她一个人在房里伺候,别的一概不要,并赐名翠生。”
鹂儿急急又抢回话头:“也不知是不是救命的关系,这翠生眼里心里只五爷一人,别人在她面前就是个纸糊的影儿,五爷一句话,她都肯去死。”
珍娘心里一动,别说,从刚才翠生的表现来看,还真是唯顾仲腾为尊的架势。
不过嘴上,她若无其事地嗔怪:“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五爷辛辛苦苦救下她,转眼就要她赔命不成?呸呸呸!”
虎儿推开鹂儿:“这丫头不会说话,看把夫人惊着了不是?其实那老妈妈也没跟咱们说具体什么事,不过这句话是听得真真的,估计有什么缘故,或者她不知道,或者她不愿意跟我们这样的外人说。反正管她呢,旁人家的事,管咱们什么筋骨疼?夫人您累不累,要不要坐那边凳子上歇息一下?”
珍娘说不必,自己成天在暖房里操持,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走两步就累,再说刚才还吃了点心,消消食是正经。
“哟,您还吃他家点心了?”虎儿摇头:“您能吃得惯?”
鹂儿也附和:“就是,咱家的点心才叫点心,别人家只能叫点饥。”
珍娘情不自禁笑出来:“我真是把你们惯坏了,听听说的都是什么?幸好这里没人,不会该叫顾家人笑话我们秋家没规没矩没大没小!“
虎儿做个鬼脸:“就没人我们才这样说呢!在外人面前,我们可是礼数周全!不信您问鹂丫头!才那妈妈子送我们过来,一路上不知多夸我们呢!”
珍娘斜眼瞥她:“你们送了多少钱给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出门时福平婶给你们各人又封了赏包的!”
两丫鬟笑得东倒西歪,硬是不承认钱的功劳,非觉得是自己人格魅力征服了那老妈子。
忽然珍娘抬头,指着游廊西边:“咦,那里是不是戏台?”
两丫鬟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
果然,有一处明灯灿烂,霞彩云蒸,应该是大宴宾客的外书房。从那热闹地方向东过去,亦有一处灯彩如虹,不过,没正厅亮得刺眼。
不过那里最显眼的,还是那戏楼的飞檐,高大突翘,远远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耸出,迥然不群。
珍娘又看下周围,突然一把拉起两丫鬟:“走,咱们先看看那戏楼去!”
虎儿们莫名其妙,本能阻止:“夫人别急,先吃饭!饭后才去听戏呢!也是为了消食不是?”
珍娘不理,只管疾步向前,说来也怪,这里本是初次来,可她却轻车熟路,向着那戏楼的方向,先过了一个月亮门,门前扎起一个五彩绸绫的大牌坊,挂着几十盏玻璃画花的灯,进了牌坊后,见庭心内八枝锡地照灯,打成各种花卉,花心里都点着灯,真是火树银花。
两丫鬟不由得看傻了眼,珍娘死命一拉,才醒过神来。
“夫人,您怎么知道这条路通戏台?”
珍娘不知道,但她就是走到这里了,也许是命,也许是运。
又穿过前面一个灯棚,三人站到了戏楼底下。
珍娘曾去过不少候门望族,跟女眷们交际,在后院里听戏,可却从没见过,如此气派的戏楼。
前台后台、上下场门,一应俱全,都是精心设计出的,飞檐立柱、彩画合玺,又无一不极尽讲究。
特别是头顶那个木雕的藻井,五只飞翔的不知什么生物,环绕着一个巨大的玉端,新奇精致,威风凛凛。
鹂儿张了张口,咀嚅着道:“那上头,飞着的,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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