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徐伯钧瞧着墙壁装裱的千手观音绣像,这是徐燕花了四年功夫绣成的作品,真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他感叹燕儿不仅人美声糯,那双手更是绝妙,镂月裁云不在话下。徐伯钧将蒲团移至观音像下,他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望着观音拜了几拜。
礼完佛,徐伯钧在黄藤椅上坐下了,心中似乎装满了事:是的,天下很不太平,他觉得自身也不安全,不知啥时就被打了黑枪。现今要不闭门不出,或者离开天津。可他有普渡林啊,他已经皈依佛门,应该看破生死才是,纠结这干么;假如离开天津,带着一大家子人,他又能去哪里;即使去了新的地方,也不见得安全吧。大概是人老了,他竟然这般多愁善感、踌躇不决。最终他决定多派几个保镖保护他,让义子徐远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天津的三月还不暖和,昨天下了一夜的雨,直落到次日清晨才停。雨后黎明的城市,一派清新,连空气也增添了甜度。春雨洗涤的城市,渍水和冷风相间,天津又是一副面貌。徐伯钧早上醒来,净手洗脸后,先到佛堂做佛事。佛事完毕,他就着甜沫吃了两个素馅大包子,准备动身往普渡林去了。徐燕陪着他吃早餐,此时天空落起了毛毛细雨。
徐燕...:早浪向(早上)勿要去普渡林哇。
徐燕望了一眼窗外,又将脸转向了丈夫。
徐燕...:呆窝里相哇……
徐伯钧摇了摇手,露出大拇指上的淡玉扳指,阻止徐燕。
徐伯钧(居士):俺不能食言。
徐燕垂眸微笑。
早饭后,雨下得大了。院中发出“哗哗”的敲打声。
徐燕...:落雨额,普渡林无宁(人)去呀。
徐燕劝他。
徐燕...:侬辣(在)窝里相做佛事哇。
徐伯钧想了想,同意了。
光洁今天休息,她睡到九点才醒来。下楼来到客厅,爸爸正在沙发上看报纸。徐伯钧瞟了女儿一眼,瞧她一副慵懒的模样,知她又睡回笼觉了。他是个军人,又是个佛徒,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徐伯钧对女儿睡懒觉很是不满,不停地同小妮叨叨。
光洁挨近父亲坐下,将雕有折枝花纹的大红酸枝茶盒揭开,她用银匙舀了些碧螺春,添在了紫砂壶里。光洁接过佣人递来的铜壶,她将热水冲到了紫砂壶中。沏过茶,女佣将铜壶接过了。光洁调皮地瞧着爸爸,笑着说:
徐光洁:爸爸,我下次不睡懒觉了,我保证。快尝尝小妮泡的茶,我今天会一直在家陪爸爸,爸爸别去普渡林了。
徐伯钧眼神和蔼了起来,他将茶水倒在竹节杯里,端起来抿了一口。
徐伯钧(居士):好闺女,爸爸不能失信于佛祖,俺一定要气(去)的。
徐光洁整了整头上缀有水钻的蓝色发带,轻声嘟囔着:
徐光洁:泽广哥哥正在医院照顾生病的曼嫂,他不能陪你去。
徐伯钧将杯子放下,望着面前亭亭玉立的闺女,和气地说:
徐伯钧(居士):泽广有他的事就气(去)做,俺还有别人做保镖。
光洁不停地撒娇,一直缠着父亲,徐伯钧一时走不开,就这样一上午时间过去了。
午间雨停了,他忽然要佣人“备车”。
徐燕...:又去哪哇?
徐伯钧(居士):普渡林。
徐燕...:侬港(说)过,今天伐去哇,哪能……
徐燕有些无奈。
徐伯钧坚持己见。
徐伯钧(居士):气(去),俺要气(去)。
徐燕叹息着:
徐燕...:落了一天额雨,天气更加冷,只怕普渡林经堂里向(里)门窗勿严密,老寒冷哇,侬伐要去了。
徐伯钧(居士):么不行哩。
徐伯钧固执地说道,
徐伯钧(居士):普渡林三日一讲经。别人气(去)不气,咱们不强求;咱们必须气。下雨天就可以不守佛法了吗?
徐燕...:吾勿阻拦侬守佛法。
徐燕有些委屈。
徐燕...:天气老冷了,万一着冷,伤风感冒额,只怕侬伐能动哇。求取功德,只要心诚,阿伐辣搿一日半日(也不在这一日半日)。吾平常勿会拦侬。今朝,只怕晋(云朋)老阿(也)伐会去哇。
徐伯钧没有听从妻子的劝阻,他仍遣佣人备车前往。光洁很不放心,她劝父亲:
徐光洁:爸爸你就听妈妈的话,天冷路滑,居士们不一定到。这次的经下次补上就好了。
徐伯钧生气了。
徐伯钧(居士):俺平时常对你们说,不管天寒地冻还是狂风暴雨,哪怕是动荡不安,祸端四伏,普渡林的佛事是不能马虎的,这样才叫虔诚。你们记住,到普渡林的三千居士去三百,其中有俺;去三十,其中有俺;去三人,其中也有俺!
徐燕瞧丈夫跟犟驴似的,她将光洁拉到身边,母女二人不再劝了。徐燕差小荷把联帅每做佛事必穿的青黛色长衫找来,她亲自为丈夫披在身上,又嘱随从好好照顾徐伯钧。在随从、保镖的护卫下,徐伯钧钻进汽车,朝普渡林飞奔而去。
这一日(1937年3月10日),沐婉卿一大早就来到了普渡林,却被告知下午讲经。她只得冒着细雨出了普渡林,漫无目的地行了半日。下午两点她便赶去普渡林,可是宽敞的大厅里只有几人走动,更别说徐伯钧的影子了。她为了刺杀徐伯钧,混进普渡林当居士,每天来得最早,占据了堂中前排的位置。挨近三点钟的光景,居士们大多来了。随后,徐伯钧的汽车也停在了门前。徐伯钧下车后,被保镖簇拥着走进了后院。
正和佛友们谈笑的沐婉卿,一见徐伯钧来了,神经马上紧张起来。她知道刺杀的机会来了,她抢先占据了第三排一个位子坐下。坐下之后,她伸手摸摸手枪,又摸了摸传单,一切准备停当,她沉下心来,坐待时机。
普渡林的大佛堂,庄严肃穆。居士们进堂之后,依男东女西之例分别排座。今日晋云朋没来,只有玄明那个老和尚讲经,他坐男排之首座;而副林长徐伯钧,坐女排之首座。
徐伯钧精神抖擞,他身着青黛色长衫,罩着海青色无袖夹衣,外披一件赭色道袍,端端正正在位置上坐着。他平心静气听玄明法师讲经,逐渐入定,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只和徐伯钧隔着一排座位的沐婉卿,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跳动得身子有些晃动,她的手微微颤抖。可她很快就调整好了。
沐婉卿(婚后):杀兄杀夫仇人就在眼前,打死他!打死他!
她摸出手枪,猛然站起身来,朝着徐伯钧的背影狙去。“乒,乒,乒!”一连三响。
院中的徐光洁听到枪声,她赶忙跑到佛堂。原来徐燕不放心丈夫,她让女儿给他送伞,光洁爽快地答应了——她想劝父亲回家,听自己弹一曲钢琴。她刚在院中下车,就听到了枪响。光洁心中万分不安,丢下伞慌忙向佛堂奔去。
进了佛堂,大堂内已经乱成一锅粥,十几名善男信女不停地哭喊:
众居士: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争先恐后地向外跑。光洁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她挤进了人群中,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徐伯钧身体趴在了佛案上,宛如一朵沁着血的白牡丹。
光洁不敢相信,她扑到父亲身边,扶起了徐伯钧的尸身,她大声喊:
徐光洁:爸爸,爸爸,你醒过来啊,爸爸,你没事的!
以前叨叨的父亲再也不说一句话,光洁心中悲恸,大声痛哭。
徐光洁:爸爸,爸爸,你看看女儿啊,我是光洁,我是皎如,我是你最爱的皎妮啊!
可是徐伯钧不会答应她了。光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掏出手巾为爸爸擦拭伤口上的鲜血。
徐伯钧中了三颗子弹,一颗射中后脑,从前额穿出;一颗从右额角射入,透出了左太阳穴;另一粒子弹打中腰部,从前腹透出,血洒了一地,溅满了佛案上的经卷。徐伯钧血流得太多了,很快白色的手绢染成了赤色。光洁取下纱质围巾,用手撕扯成几块,为父亲包扎伤口。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同鲜血混在了一起。
此时沐婉卿站在桌上散发传单,大声喊着:
沐婉卿(婚后):大家不要跑,不要跑,我是为兄报仇的!
她正在那儿叫唤,租界的警察已经来到佛堂,沐婉卿交出手枪、子弹自首了。
徐光洁悲痛欲绝,之前并没注意到杀父凶手。这时警察问她是不是受害者家属,迷茫的光洁这才反应过来:这个胖女人杀了自己慈祥的父亲。
徐光洁恶狠狠地盯着胖女人,她疯了一般从警察手中抢过手枪与子弹,上膛后准备叩动扳机杀掉凶手,为父亲报仇!警察连忙从光洁手里夺下手枪,枪口朝天花板走火了,众人忙忙散开。
夺去枪的光洁似恶狼一般朝沐婉卿扑来,她撕扯着沐婉卿的头发,啃咬着沐婉卿的胳膊,极致地发泄自己的仇恨。沐婉卿觉得光耀妹妹失心疯了,她欲挣脱掉光洁蛮恨的撕缠,可是怎么也挣不脱。众居士、警察赶忙将光洁拉开了。
徐光洁的双辫乱糟糟的,她恨自己太过弱小,不能亲手杀掉仇人。看着被警察带走的胖妇人,她无力地瘫坐在父亲身边。
玄明和尚换上黑色法衣,向徐伯钧遗体作了一个“送往生”的仪式。有个姓张的居士借来两条棉被,递给了徐小姐。光洁用棉被将父亲的遗体盖好,她不知该怎么面对母亲,她一直守在父亲身边,不清楚以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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