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英租界徐宅,书房墙上那架全铜鎏金挂钟发出“嗒嗒嗒”的响声,时针刚好对应着四点钟。徐伯钧此刻正在观书,这是他每日的习惯。戎马倥偬之时,徐也会抽出一小时读书。徐伯钧少年的理想是当一名教书先生,可他最终拿起了枪杆子,成了一名大军阀。
他看的书名曰《智囊》,这是他钟爱的一本奇书。他常常对书中内容予以批注,还喜欢将书中故事讲给家人。他认为该书可以益智明神,且能学到诸多道理。
今日他正看《狄青.术智部》,讲得是狄青征侬智高,利用鬼神之说鼓舞军队士气。徐伯钧对冯梦龙的批注很是认同,即“桂林路险,士心惶感,故假神道以坚之。”若“迷信”能为所用,也不失为一个救急方法,不过迷信就是迷信,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还是少用为妙。徐伯钧用朱笔将批注圈起来,又用钢笔添了十几个小字。
徐伯钧正专心致志,光洁推门进了书房。她拿了一盘爆炒米,这是莲姨做得小吃,她很爱吃,嚼起来香甜酥脆。徐光洁将茶盘放在桌上,父亲却不理她。她悄悄绕到父亲身后,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徐伯钧和蔼地说:
徐伯钧.:妮儿,你复习功课么?作业写完没?
小光洁:爸爸,真没趣,一天老是催我做作业,我做完了。
光洁嘟着嘴,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徐伯钧嘴边带笑,哄着女儿坐下,又将一块米花糖递给了她。光洁将糖赠予父亲,没好气地抱怨着:
小光洁:高小好不容易放假,姆妈却让我和弟弟玩儿,他实在不好玩,只会不停地缠着我,姐姐也叫不好,只会叫典典。
徐伯钧瞧着梳着双麻花辫的大眼妮,耐心教导女儿:
徐伯钧.:光华小着哩,你那会儿也是这样。妮儿,其实你很喜欢弟弟,是不是哩。
徐光洁点点头,她的目光移到父亲脸上:
小光洁:家里每个人我都喜欢。爸爸,远哥下月结婚,让我做花童好不好。
徐伯钧摸了摸她的额头,满脸慈爱。
徐伯钧.:随你哩,现在爸爸要去看你弟弟。
光洁抓起一块糖,站起身来,双眸平视着父亲。
小光洁:爸爸,我要回自己卧室弹钢琴。
徐伯钧挥挥手,光洁缓缓离开了书房。
卧室,徐燕梳着鬟燕尾式烫发,她身着红色碎花连衣裙,更显她温婉知性。徐燕此刻哼着儿歌哄光华。小儿听着母亲轻柔的歌声,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徐燕刚把儿子放到床上,徐伯钧推门进来了。徐伯钧步到床边,他凑过脸去,亲了亲幺儿的额头。他贴心地为光华盖好被子,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妻子。
徐伯钧.:燕儿,你辛苦哩。赶紧躺着歇歇吧。
徐燕摆摆手,柔声说着:
徐燕..:霆远,吾伐(不)辛苦。侬书读完额伐?
徐伯钧.:嗯。
徐燕..:吾阿(也)要去看书。
徐燕笑了笑。
徐伯钧吐槽徐燕的欣赏水平:
徐伯钧.:你哩,就会看那些八卦小说、情感轶事,实在没啥涵养,看看二十四史多好。
徐燕..:吾最近看《伤逝》哇,霆远作者侬晓得额。
徐燕一脸神秘,故意强调着。徐伯钧摇头:
徐伯钧.:俺不知道。
徐燕朝丈夫身边挪了挪,打趣着他:
徐燕..:雷峰塔侬忘了?
徐伯钧听徐燕提雷峰塔,他想到讽刺自己统治的周先生,顿时没了好气。
他一脸嫌弃:
徐伯钧.:他啊,把俺比作法海的酸腐文人,他写得东西有么好看。
徐燕很不赞同丈夫,她可是周先生的书迷,看丈夫诋毁先生,她连连反驳:
徐燕..:周先生额文好看哇,侬勿晓得(你不知道)。《伤逝》中女主宁(人)子君好可惜。涓生伊晓得婚姻伐?伊还嫌弃子君平庸,伊逃避婚姻勿有道理。
徐燕滔滔不绝讲着小说情节,徐伯钧忍着听完,他发表感想:
徐伯钧.:一伙冲动的小年轻,追求所谓的爱情,真是不成熟,不想着人要吃饭、穿衣,空口风花雪月有么用,实际些才是。
徐燕..:霆远,侬港(讲)额对。吾想明白额,啥脚合啥哈(鞋)。侬就是吾额哈。
徐燕杏眸含情,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徐伯钧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不断呵气:
徐伯钧.:俺不懂爱情,可俺第一眼就喜欢你,俺就想待你好,你要么俺给你么,俺的小媳妇。
徐燕听到此话,朝丈夫脸颊上亲了一口,徐伯钧将妻子紧紧搂住。徐伯钧拍着燕儿的背,好似哄小孩一般。徐燕的确有些困倦,她在徐伯钧怀里睡着了。
光洁无聊地弹着《和平进行曲》,这首曲子是嫂子教她的。光洁手指弹奏着美妙的旋律,脑子却已遨游天外。
徐光洁很想哥哥嫂子,尤其嫂子何香兰——生活中带给她快乐的知心姐姐:她们一块撸串、看电影、聊天、压马路,甚至香兰嫂子参加抗日游行,她也跟着一块去。她与嫂子的相处时光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是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
某日,哥嫂同父亲说要去东北参加抗联,父亲犹豫了一晚,终于答应了。临行前父亲将一个保险箱交给了大哥光耀,嘱咐他到东北给家里发电报。姆妈将自己多年攒的梯己赠给了嫂子何香兰,妈妈说那边用得着钱,一定让她收下。
嫂子很感激姆妈的行为,她嘱托小姑好好照顾妈妈。大哥也嘱托自己替他为父亲尽孝,她含着热泪答应了。全家为大哥大嫂践行,从来不哭的父亲竟然泣不成声,姆妈安慰了他好长时间,他才慢慢擦掉眼泪。
哥嫂走后,父亲常对她讲中国现在得团结起来抗日,这样才能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他说自个当年做了很多错事,为了一己之私葬送了许多中国同胞的性命,他很后悔。
光洁觉得父亲变了,他再也没有勃勃的称霸心了。可他常和客人说:
徐伯钧.:俺不是政客,俺瞧不起政客,政客是迎新送旧、朝三暮四的玩意儿,连娼妓都不如的东西,俺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军阀。
他对革命党的“人民公仆论”嗤之以鼻,他曾和姆妈说:
徐伯钧.:俺不是民之公仆,仆人们经常偷主人财物,或者勾引主人的姨太太,能做么好事?俺是人民的父母,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儿女的,俺爱民若赤子,这才能真正为人民谋福利,做好事。
姆妈听他自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和远哥吹嘘自己的官场心得:
徐伯钧.:做官分三等,要钱办事的是好官,要钱不办事的是坏官,办事不要钱的那不是清官,是傻蛋,最好别做官了。
远哥深以为然。
以前他曾在客厅与家人闲谈,聊到了中国现状,他颇有心得地说着:
徐伯钧.:中国现在有两种人,一种是压迫人的,一种是被压迫的,没有第三种人,我们不能去当被压迫的。
那时候嫂子在家,她当场反驳:
何香兰:爸爸我不同意,我觉得中国应该消除阶级,反对压迫,讲究平等。
爸爸猫眼盯着嫂子,冷冷笑道:
徐伯钧.:痴人说梦呢。中国一百年不会有平等,世界一千年也不会谈博爱,等你成了掌权者,你想爱谁就爱谁。
嫂子欲同父亲争辩,织帽子的姆妈给了她一个眼神,她便不再言语。
父亲瞅着姆妈,意味深长道:
徐伯钧.:燕儿,被压迫不好受吧,想想你在徐府之前的经历。
姆妈有些不高兴,语气很是不满:
徐燕..:港(讲)埃面(那些)旧事做啥,惹宁(人)伤心。
父亲倒高兴了,食指指向了姆妈。
徐伯钧.:看吧,俺媳妇都不想当被压迫的。
妈妈低下头继续织帽子,不愿理他。
过了一会儿,姆妈抬起了头,她的眸子全是温柔。
徐燕..:霆远,明朝毛线帽子织好了,侬戴戴看。
父亲一直深情地瞧着姆妈。
徐远同蒋曼结婚了,光洁看着美丽大方的嫂子,她是打心眼里为远哥高兴:远哥这么多年陪伴父亲,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可算没有缺憾了。
远哥同曼嫂举行了新式婚礼,舅舅徐城做了新婚夫妇的证婚人。远哥曼嫂正在给父亲、姆妈敬酒,此时来了个不速之客,就是偷了父亲地图的渡边麻友。他送了远哥一份结婚礼物,又不知同父亲说了什么,父亲脸上很不高兴。
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了。两天后国民政府发表迁都洛阳的消息。姆妈担心上海老同学易钟灵的安危,忙向钟灵发了电报。不久得知钟灵父亲易兴华被日本人打死了。
原来易兴华拒绝担任日本所设立的上海伪商会会长一职,他开枪打伤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鹰司恼羞成怒,连开三枪打死了他,死后还将他的头颅挂在商会大楼上。幸好易家三姊妹不断通融,才领回了父亲尸首。
卧室里,徐伯钧不停感叹:
徐伯钧.:易兴华一个商人,不惧日寇威胁,铮铮铁骨、宁死不屈,的确令人钦佩,重利商人都能挺直脊梁,俺徐伯钧也不会当汉奸!
徐燕对他大加赞赏。
4月国民政府在洛阳召集了国难会议,会议委员由全国富有学识资望之人担任,徐伯钧被选为国难会议议员,他南下去了洛阳。徐伯钧很是激动,他太想为国家民族做些实事,他贡献了一些军事上的抗日建议,希望对抗日有所裨益。
他站在国家人民的立场说话,却遭到国民党中央执委员和中央党部一些人的不满,中执委张禄潘阴阳怪气道:
张禄潘:分子复杂,五颜六色无所不有,有些甚至是摧残民治的军阀,这等害民蠹虫,还有什么资格谈政治。
徐伯钧闻听此言,他已是心灰意冷,他想政治是管理众人的事,他现在只是一个无权无兵的寓公,别说国家这个大家,自己的小家也是朝不知夕。他索性袖手旁观,会后他连忙带着徐远赶回天津。徐燕看他灰溜溜的样子,知道丈夫又碰壁了,她同家人做了一大桌美食为徐伯钧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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