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响,玉玥回过头去,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手上拎着锅铲。锅铲上还站着油星和菜叶,嘶嘶地冒着热气。
心里千层浪涌起,面上却是平平静静:“阿娘,金玥要回来了。”
吕绣鸾从来柔和麻木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裂痕:“方才听得,金玥好事近了?对方人品可好?”作为母亲,她对于女儿的一切,竟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想想早就在几年前,两个女儿的人生,就已经不是她所能把握的了。从玉玥的婚事开始,再到金玥与程昇和离,与自己胞妹绣燕远走南部。
这些年来,除了身旁的玉玥,她对于自己另外的一儿一女生活如何,一无所知。保定终年漂泊在外,难得有定所,从来不寄一星半点音讯来。金玥与绣燕只说在南部,却也几乎不通音讯,二人在南部以何为生又如何生活,绣鸾从来无法了解。绣燕主意从来大,当年执意北嫁要到那远离亲友的辽东去生活,从此就只偶尔给她这个姐姐寄来几封薄薄的信件。十几年后,她与夫家和离,一人携两名陪嫁回来投奔她时也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说来那段时间她除了帮姊姊夫家出谋划策以外,大多时间是与自己的两个女儿相处。而随着玉玥在张家受苛待事发,短短十日之内,一切就接连覆转——金玥从程家和离,随后悄悄跟着绣燕去了南部生活,只着人捎了个口信给家里,走时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其余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原处。几日后,保定悄没声儿地到京兆尹处报了案,自曝与张氏父子做下了不法勾当,引得张家父子被捕,随后就在流放途中失去了踪迹,从此音讯全无。
这些年,她只零零碎碎地听说,金玥和绣鸾在南边为人代写书信,元日前写几副楹联为生,也曾为书馆刊印文稿,撰写文书。一年前又似乎盘下了一个馆院刻书印书。自此之后,就再没消息传来,也不知二人在那边究竟过得如何了,又是具体在南边的什么地方落了脚。
晒药材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腾出了巨大的空地,在中心腾起了一张比往日里大的多的圆桌。这张桌子往日里极少使用,只在有客来时才会抬出来使用。今儿人来得齐全,少不得要请出它来。
“皓光今儿不来吃饭吗?咱们上次炙的羊肉我记得还剩着点。”趁着一群人忙忙乱乱地帮着忙,并着芙蕖菡萏她们一叠声儿的:“娘子,姑娘,使不得!”的声气儿的空隙,吕绣鸾拉过玉玥小声地问道,“我看酒楼下头的伙计们也都是持事的一把子好手。皓光倒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也该得空偷个闲了。”
“今儿怕是不成。”玉玥留了桃姨招呼那几位,也小声对母亲回道:“今儿酒楼承包了一户人家做寿,排场比昔年的大的多。这第一遭接这么大的活儿,皓光姊得盯着点,怕是不能过来了。不过过一阵子,刘大郎他们会送竹淇过来。让胜儿见见姊姊。”
吕绣鸾听了不再说什么,只回头继续折腾着招呼和带着方胜端菜,过了半晌,玉玥又听得母亲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眼看着这生意越来越有起色,怎么还越发得忙起来,连个便饭都吃不得。谁不知这些年看着钱赚的越来越多,实则连个歇脚都不得空。成天这么在外头拼命,哪天病了只怕也不会到这儿讨一副药。”
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玉玥悄悄地笑了起来。自从家中变故以来,母亲再不是从前那样的讲排场,也不再端着那般高傲的性子,如今竟然也会关心起皓光姊来。此情此景,不由得玉玥又想起了从前皓光在方家的模样。不卑不亢,却又带着点倔强的硬气。骨头里的发硬最是让婆婆看不顺眼,但也轻易不能挑错苛责了她去。而母亲从前见到她和兰婆婆时,又是怎样的一副脸色。
自打那次和程昇见面后,她和金玥各自都对自己将来可能要嫁与的人心里有了个印象,也明白了家里精挑细选,定要让其中一个女儿嫁得这位佳婿的心思。于方家而言,与程家结亲可以加强两家姻亲联系,让两姓之好的结盟更加稳固。于她们姊妹二人而言,程昇为人正直有为,谦和实干,也算是良配。加之程家只有他一个独苗,家中之人又是明理之人,自然不会如旁人家中那样,妯娌之间有诸多争执,会少去许多是非。相比而言,在诸多亲事之中,这已是她们所能觅得的,最好的归宿。
为此,家里少不得仗着亲戚往来,多多地安排了公众场合以外的多次家庭会聚,次次都让程家带了程昇来她们家里。只是没料到只是见了寥寥数面,程昇就好像看明白了方家人和自家婶母撮合的意思,自家跟着过继到嘉玉姑姑和程羲姑父名下的程昊开始几次配合地到方家来。
玉玥不禁纳罕——明着前几次昇哥到自家来次次都是端着一副客气的面容,只是为了礼数应制。对自家所有人都是客气有加,亲近不足。常日里他和兄长还时常话不投机,言谈之间看着也不像是会一味顺着家中长辈的意思而主动敷衍客气的模样,怎的如今这样配合,几次三番地来竟也不见丝毫不乐意。
何况,她见着这几次来,昇哥的眼里明显有光,而且明显不是因为见着了他们兄妹当中任何一人。
今儿程昇哥再次应了方家的邀请,和昊表弟来了他们家中。
昊表弟虽然名头上是过继给了程羲姑父,但是几乎还是在自家中长大,不曾到程家主家膝下成长,平日里也只是有些重大场合参加个仪式意思意思,也几乎不住在主家。自然地,虽说是名义上的表弟,和玉玥他们也从来不亲厚。这些时日也不过是应了“母亲”的要求,来这里给程昇和她们姊妹的相处提供一个更合适的幌子,自然兴致不高。看到玉玥,他也只讪讪地打了个招呼,随之就找了个借口,引着兄长保定自去聊他们平常宴乐的那些纨绔子弟的乐趣去了。
昇哥今儿似乎情绪更高些,比平日里话语多了些亲近的温度,不再是平日里的客气。第一次来时,他就和玉玥更有些话可谈,虽然话题奇怪地不从诗书起来,而是始于玉玥喜爱的黄油烧饼和烙饼。而如今,也似乎更是如此。今儿游园,他始终似乎更与玉玥走得近些,话语更多些,也多了些许烟火气,里头有着五味的调料,而不是和金玥一般的清汤寡水。
玉玥微笑道:“年少顽劣,虽然母亲不愿意我到外头混迹白丁群里,染上那股子俗气,坠了姑娘的体面,但总是贪看外头的世界,想着外头的烟火,也不管家里的教养和自己将来的路头。如今想来,这行止着实不妥。”说是如此,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神色体现出她本人对于母亲所言的认同。
“我分明记得你说过,看看具有烟火气的众生,才是你最喜好的。”程昇似乎意有所指,话题逐渐偏向了另一个方向。
“本也只是有些喜欢好奇,但真真儿愿意睁开眼睛晓得众生的烟火气象比空中楼阁的象牙楼阁更值得一观的,还是听了旁人的话。”玉玥伸出手来,不自觉地抚了一下玫瑰旁边斜生出的一棵蕙草。
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位挚交?”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与亲切。
“是,”玉玥毫不否认,低头去看那藏在花丛后顺篱笆悄然爬出的一朵牵牛花:“她是我的表姊,尚皓光。我那名叫菊韵的小姑姑的女儿。”
玉玥抬头,直视程昇,没有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华彩:“程昇哥哥,你支开了我兄长和姊姊,不会是单纯为了和我谈这些喜好的。你这些时日来方家,也不是为了别的,是这里有你想见的人吧。哪怕见不到,多听听关于她的话语,对你也是一种恩赐。而她,并不在长宁任何一个说亲姑娘的花名册上,我说的,可对?”
程昇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扫了一眼远处忙着为游湖而颇有主母气势,风行利落地安排下人清道池路,准备吃食饮具的金玥;紧接着,又扫了一眼正在和程昊讨论着如何摆放装饰游船器具和现下最时兴的马鞍的保定,笑了笑,坦然道:“对,你说的不错。”
玉玥又笑了笑,迅速掩下心里的那一丝落寞,笑道:“那么,程昇个需不需要寻个机会见到皓光姊,或者托人给她捎句话或者什么东西?”
程昇一愣,脸上慢慢地染了一抹淡淡的绯色,奇道:“你这姑娘也好生灵透,就这么好猜吗?还这么直接了当地问出来。”
玉玥笑笑,把心里的那一点情绪迅速熄灭,塞到了名为“理智”那一层思想的控制之下,轻快地回答道:“如何能不知?难道我是个傻子,不会察言观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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