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环顾四周。蘅芜殿虽地处偏僻,但殿宇阔朗,殿内青砖生凉,长窗半开,后庭风吹竹叶声萧萧涌入——盛夏时于此卧看星斗,何等风流惬意。
我求之不得的安定生活,只是她肆意妄为后的妥协。我视之重逾性命的爱子,只是她与夫君发狠斗气时的尘埃。我的孩儿沉埋黄土,她又凭什么锦衣玉食安坐高殿,甚至随时有可能重返中宫。
元献五年春,天子仅有的两位皇子齐齐病重,医者一筹莫展。数日后,有宫人揭发皇后行巫蛊之事。
我亲眼看着寺人从椒房殿外的竹林中挖出两个人偶,以红绳连结。人偶腐朽不堪,显然已埋下了许多年,一人脊背处隐约可见“乙卯”二字。我的章儿,正是生于癸巳日乙卯时。
五雷轰顶之下我几乎失了神智,癫狂般地将人偶掷于她面前,亲眼看着她瞬间面如土色,干脆利落地认下罪名,引颈就戮。
那双人偶被立即投入火盆,巫祝边舞蹈边喃喃念诵,香烟缭绕灼得我口鼻生疼。皇长子在昏睡两个日夜后悠悠转醒,我的章儿却已经回天乏术。
他小小的身躯在我怀中冷却僵硬,他的母亲几乎把一生的泪都流干了,他的父亲正犹豫着是否要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姜后出身显赫。其父是国初燕王之后,世袭宣平侯,其母便是文皇帝嫡长女博陵太主。太主在景帝朝煊赫无比,朝廷公卿半出其门。坊间传闻,景帝废云陵王而改立陛下,太主功不可没。
何况陛下和姜后曾有过很长一段亲密无间的光阴,少年夫妻,情分自是不同。十余年间后宫有孕多不能落地,也没听陛下过问一声。
陛下不忍下的决心,我大胆替他下了,傅婕妤不敢主的公道,便由我来替她主。
我冷笑一声,命宫女呈上朱砂,“殿下生于太主宅,长于长乐宫,区区蘅芜殿何其委屈,不如早做了断的好,兴许陛下顾念旧情,还能为您以后礼发丧,也免得荒冢穷泉、填了恶鬼肚肠!”
她这才抬首望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落笔如疾风骤雨,竟是罕见地没有口出恶言。
那眼神太过平静,了无怨怼,了无牵挂,我的愤怒像泥丸投入古井,未能惊起一丝涟漪。
这样的她,其实是有些陌生的。我初入宫时她便是个一点就着的烈性子,屈指十年她也没有半点长进。如今被废处别宫,看着倒是有了些城府,至少不会被人一激就歇斯底里,平白堕了皇家颜面。
姜后终于写罢搁笔,抬手示意我于她面前入座。我不愿与她纠缠,但此时此刻还是难免被触动:“妾身侍奉皇后十年,竟从未在椒房殿得一张莞席,今日冷宫别殿,不坐也罢。”
她微愣,似是才意识到对我的多年苛待,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道:“我本无意与美人为难……”
我深吸一口气,深觉她大不似往日,多费口舌也是无益。回身从宫女手中取来朱砂,重重置于她面前书案上。朱砂有毒,沾取少许用来点唇或许无害,这么一杯下去却必然十死无生。她自小生长宫中,该是心知肚明。
姜后面色从容,使笔端挑起小小一簇,缓缓在唇上匀开。片刻,她仰面笑道:“多谢你。”
其实她唇色殷红如血,朱砂亦觉浅淡,惟此一笑,轩然霞举,光明殿廷。我虽满心悲愤,也不由得怔了一瞬。
她继续问道:“是天子之意吗?”
我叉手,不动如山,“是妾身逾越了。”
她笑容更大,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杯朱砂,鬓发垂在脸畔,赤光映红眉睫,眼底便也照映得一片赤红,灼灼如桃花千树,煌煌如星河夜转。
我背过身去,只见晴空白日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劈空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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