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布莱恩被从伐木场紧急召回连部。一走进办公室,他就发现气氛不对,连长和指导员都在,还有一个表情冷峻的陌生人,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旁边两件东西显然是从公文包中拿出来的,那是一个信封和一本书,信封是拆开的,书就是那本他看过的《寂静,死寂》。
这个年代的人对自己的政治处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在布莱恩身上更强烈一些,他顿时感到周围的世界像一个口袋般收紧,一切都向她挤压过来。
指导员:张衡毅,这是政治部来调查的张主任。希望你配合,要讲实话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张主任问,同时从信封中抽出信来。 布莱恩伸手去拿,但张主任没给他,仍把信拿在自己手中,一页一页翻给他看,终于翻到了他想看的最后一页,落款上没有姓名,只写着“群众”两个字。
布莱恩(张衡毅)不,这不是我写的。
万能男子:张主任:但这是你的笔迹
布莱恩(张衡毅)我是帮别人抄的。
万能男子:张主任:谁?
平时在连队遇到什么事,布莱恩很少为自己申辩,所有的亏都默默地吃了,所有的委屈都默默地承受,更不用说牵连别人了。但这次不同,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布莱恩(张衡毅)是帮那位上星期到连队来采访的记者抄的,她叫……
#万能男子:张主任:张衡毅!我警告你,诬陷别人会使你的问题更加严重。我们已经从李月森同志那里调查清楚了,她只是受你之托把信带到重庆发出去,并不知道信的内容。
张主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布莱恩(张衡毅)啊?她是这么说的?
张主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拿起了那本书,“你写这封信,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启发。”他把书对着连长和指导员展示了一下,
万能男子:张主任“这本书叫《寂静,死寂》,1988年在美国出版,在他们那边影响很大。”他接着从公文包中拿出了另一本书,封面是白皮黑字,“这是这本书的中译本,是有关部门以内参形式下发的,供批判用。现在,上级对这本书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定性:这本书是违反了相关规定的。
布莱恩(张衡毅)可这本书……也不是我的。(无力地说)。
万能男子:张主任:李月森同志是上级指定的本书译者之一,她携带这本书是完全合法的,当然,她也负有保管责任,不该让你趁他在劳动中不备时偷拿去看——现在,你从这本书中找到了向人类进攻的武器。
布莱恩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与后来人们熟知的一些历史记载相反,李月森当初并非有意陷害布莱恩,他写给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于真诚的责任心。那时怀着各种目的直接给中央写信的人很多,大多数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数人因此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或面临灭顶之灾。当时的政治神经是极其错综复杂的,作为记者,李月森自以为了解这神经系统的走向和敏感之处,但她过分自信了,她这封信触动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区。得知消息后,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决定牺牲布莱恩,保护自己。同事,希望通过布莱恩介入进去有关TCPL的消息。
半个世纪后,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这一事件是以后人类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布莱恩无意之中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关键历史人物,但他自己没有机会知道这点,历史学家们失望地记载了她平淡的余生。在《生产前线》李月森一直工作到2010年,那时西部建设兵团撤销,他调到一个东北城市的科协工作至20年代初,然后出国到加拿大,在渥太华一所华语学校任教师。余生中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布莱恩的事,是否感到过自责和忏悔也不得而知。
“小张啊,连里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连长喷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烟,看着地面说,“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们没把你当外人。针对你脱现实、不积极要求进步的倾向,我和指导员都多次找你谈过,想帮助你。谁想到,你竟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下午,派两个人,把他和这些罪证一起送到师部去。”张主任面无表情地说。
监室里只剩布莱恩一个人了。墙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没人来加,炉子很快灭了,监室里冷了下来,布莱恩不得不将被子裹在身上。
天黑前来了两个人,其中一名是年长些的女干部,随行的那人介绍说她是中级法院军管会的军代表。
闫丽:我叫闫丽
女干部自我介绍说,她四十多岁,身穿军大衣,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脸上线条柔和,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说话时面带微笑,让人感到平易近人。布莱恩清楚,这样级别的人来到监室见一个待审的犯人,很不寻常。她谨慎地对闫丽点点头,起身在狭窄的床铺上给她让出坐的地方。
闫丽:怎么回事,炉子不生火的吗?
闫丽不满地看了站在门口的看守所所长一眼,又转向布莱恩
闫丽:嗯,年轻,你比我想的还年轻。
说完坐在床上,离布莱恩很近,低头翻起公文包来,嘴里还像老大妈似的嘟囔着,
闫丽:小张你糊涂啊,年轻人都这样,书越读得多越糊涂了,你呀你呀……
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布莱恩,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闫丽:不过,年轻人嘛,谁没犯过错误?我就犯过,那时还没有联合政府,当时觉得西方国家很不错,一次政治学习会上,我说我们应该并入北约,成为北约里的一个新成员,这样我们就会过得到他们的支持,过上好日子……幼稚啊,可谁没幼稚过呢?还是那句话,不要有思想负担,有错就认识就改,然后继续嘛。”
闫丽的一席话拉近了布莱恩与她的距离,但布莱恩在灾难中学会了谨慎,他不敢贸然接受这份奢侈的善意。
闫丽把那叠文件放到布莱恩面前的床面上,递给他一支笔,
闫丽:来,先签了字,咱们再好好谈谈,解开你心里面的堵。
布莱恩默默地看着那份文件,一动不动,没有去接笔。
闫丽:相信我,我以人格保证,这文件内容与你的案子无关,签字吧。
万能男子:随行者:张衡毅,闫代表是想帮你的,她这几天为你的事可没少操心。
闫丽:能理解的,这孩子,唉,给吓坏了。现在一些人的办事水平实在太低,兵团的,还有你们法院的,方法简单,作风粗暴,像什么样子!好吧,小张,来,看看文件,仔细看看吧。”
布莱恩拿起文件,在监室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闫代表没骗他,这份材料确实与他的案子无关,是关于他那已死去的父亲的。其中记载了父亲与一些人交往情况和谈话内容,文件的提供者是布莱恩的妹妹张若曦。作为一名最激进的排他主义,张若曦积极主动地揭发父亲,写过大量的检举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惨死。但这一份材料布莱恩一眼就看出不是妹妹写的,若曦揭发父亲的材料文笔激烈,读那一行行字就像听着一挂挂炸响的鞭炮,但这份材料写得很冷静、很老到,内容翔实精确,谁谁谁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见了谁谁谁又谈了什么,外行人看去像一本平淡的流水账,但其中暗藏的杀机,绝非张若曦那套小孩子把戏所能相比的。
材料的内容他看不太懂,但隐约感觉到与一个重大国防工程有关。作为物理学家的儿子,布莱恩猜出了那就是从1964年开始震惊世界的中国两弹工程。在这个年代,要搞倒一个位置很高的人,就要在其分管的各个领域得到他的黑材料,但两弹工程对阴谋家们来说是个棘手的领域,这个工程处于中央的重点保护之下,得以避开“文革”的风雨,他们很难插手进去。
由于出身问题没通过政审,父亲并没有直接参加两弹研制,只是做了一些外围的理论工作,但要利用他,比利用两弹工程的那些核心人物更容易些。布莱恩不知道材料上那些内容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上面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具有致命的政治杀伤力。除了最终的打击目标外,还会有无数人的命运要因这份材料坠入悲惨的深渊。材料的末尾是妹妹那大大的签名,而布莱恩是要作为附加证人签名的,他注意到,那个位置已经有三个人签了名。
布莱恩(张衡毅)我不知道父亲和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布莱恩把材料放回原位,低声说。
闫丽: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其中许多的谈话都是在你家里进行的,你妹妹都知道你就不知道?
布莱恩(张衡毅)我真的不知道。
闫丽:但这些谈话内容是真实的,你要相信组织。
布莱恩(张衡毅)我没说不是真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能签。
闫丽:小张啊,我跟你交个底吧。你这个案子,弹性很大的,往低的说,知识青年受反动书籍蒙蔽,没什么大事,都不用走司法程序,参加一次学习班好好写几份检查,你就可以回兵团了;往高说嘛,小张啊,你心里也清楚,判现行反对进步是完全可以的。对于你这种政治案件,现在公检法系统都是宁左勿右,左是方法问题,右是路线问题,最终大方向还是要军管会定。当然,这话只能咱们私下说说。
万能男子:随行人员说:“闫代表是真的为你好,你自己看到了,已经有三个证人签字了,你签不签又有多大意义?张衡毅,你别一时糊涂啊。
闫丽:是啊,小张,看着你这个有知识的孩子就这么毁了,心疼啊!我真的想救你,你千万要配合。看看我,我难道会害你吗?
布莱恩没有看军代表,他看到了父亲的血。“闫代表,我不知道上面写的事,我不会签的。”
闫丽沉默了,她盯着布莱恩看了好一会儿,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后她慢慢地将文件放回公文包,站起身,她脸上慈祥的表情仍然没有褪去,只是凝固了,仿佛戴着一张石膏面具。她就这样慈祥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桶盥洗用的水,她提起桶,把里面的水一半泼到叶文洁的身上,一半倒在被褥上,动作中有一种有条不紊的沉稳,然后扔下桶转身走出门,扔下了一句怒骂:“不识人间烟火的闸种!”
看守所所长最后一个走,他冷冷地看了浑身湿透的布莱恩一眼,“咣”一声关上门并锁上了。
在这西藏的严冬,寒冷通过湿透的衣服,像一个巨掌将布莱恩攥在其中,他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咯咯”声,后来这声音也消失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使她眼中的现实世界变成一片乳白色,他感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块大冰,自己是这块冰中唯一的生命体。她这个将被冻死的小男孩手中连什么都没有,只有幻觉了……
他置身于其中的冰块渐渐变得透明了,眼前出现了一座大楼,楼上有一个女孩儿在挥动着一面大旗,她的纤小与那面旗的阔大形成鲜明对比,那是布莱恩的妹妹张若曦。自从与自己的排他学术权威家庭决裂后,布莱恩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妹妹已于两年前惨死于武斗。恍惚中,挥旗的人变成了李月森,他的眼镜反射着楼下的火光;接着那人又变成了闫丽,变成了母亲,甚至变成父亲。旗手在不断变换,旗帜在不间断地被挥舞着,像一只永恒的钟摆,倒数着他那所剩无几的生命。
渐渐地旗帜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那块充满宇宙的冰块又将他封在中心,这次冰块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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