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老槐树那里走的时候,赵淑红的心里一直在打鼓。她不知道那个从外地来到高桥镇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找她。因为赵淑红知道,一个陌生人来访,总是会带来一些消息或一个故事的。
老槐树在文化广场的边缘,已经在那里站立几十年了。赵淑红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常到那棵槐树下,与大春说话。那时,槐树还不大,好像比高高瘦瘦的大春高不了多少。大春常说赵淑红的眼睛像槐叶,又扁又圆,忽闪得他的心突突直跳。赵淑红就说大春的细胳膊细腿像槐树枝,看着虽细,但是很硬,有力气。
那时,槐树还是一棵年轻的槐树。
那时,赵淑红和大春也很年轻。
那时,赵淑红和大春在同样年轻的槐花香气里站着说话,说着同样青涩的话。他们时常发出清脆的笑声,像年轻的小巴掌,在槐花散发出的浓重的香气中穿过去。那种感觉真好,仿佛他们的笑声也散发着槐花的香味儿。
那时,还没有文化广场。槐树的前面,是一片没人打理的草地。
那时,他们每隔两三天,就到槐树下站着说一阵话,发出一阵带香味儿的笑声。
槐树越来越粗壮了,槐花的香味儿也越来越浓烈了。可赵淑红和大春的故事却没有浓烈下去。
突然有一天,赵淑红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大春消失了!
赵淑红来到槐树下,望着眼前那片青青的草地发呆。她似乎在等,等待大春的出现,等待大春向她解释几句什么。
可是,赵淑红失望了,她没有等来大春。
更加让赵淑红不解的是,她居然等来了另一个与大春有关的消息:大春是和高桥镇东面邻村一个叫杏花的女子一起消失的!
槐树上浓烈的槐香一下子跌落下来,砸在赵淑红的头上。赵淑红在槐树下站了好久,似乎走不出那将她砸晕的槐香。
当赵淑红离开槐树的时候,她心里的不解变成了怨恨。她开始恨大春,甚至开始恨那个叫杏花的女子,虽然她并不认识杏花。
赵淑红心里的恨是有形状的,她清楚地看到了。那恨又扁又圆,和一枚槐叶一样,忽闪着,忽闪得她的心突突直跳,突突得她的心很疼。
赵淑红心里的突突突突了好些年,那突突才一点点安稳下来。
也许,那突突太累了,突突不动了。总之,不突突了。
有时,赵淑红还会来到槐树下,站一会儿,看着眼前这片没人打理的草地。
后来,赵淑红跟丈夫说,这片草地这么荒着,可惜了,应该修建一个广场。
赵淑红说,她和姐妹们跳广场舞没有地方,这片大槐树下的荒草地,最适合修建广场。
丈夫采纳了赵淑红的建议。赵淑红的丈夫是高桥镇镇长。
赵淑红说,那棵大槐树要留下来。
文化广场建好了,很平坦,很宽敞,很漂亮。在赵淑红看来,更漂亮的是广场边的那棵大槐树留了下来,她们跳累了,便坐在大槐树下的木椅上休息,她们的笑声在浓郁的槐香中穿过去,那种感觉真好,仿佛她们的笑声也散发着槐花的香味儿。
远远的,赵淑红望到了那棵老槐树。
接着,赵淑红闻到了老槐树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槐香。
最后,赵淑红看到了老槐树下的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的头发是白的。
赵淑红望着那头白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一头白发。
赵淑红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自己的头发白了,变成了一个白头发老太太。槐树也变成了老槐树。
两个白头发老太太见面了。
赵淑红说,我不认识你。
陌生人打量着赵淑红,打量了好一阵,才说,我认识你,你叫赵淑红。
陌生人的话让赵淑红发愣,她伸出手,在面前抹了一下,好像是要抹去涌来涌去的槐香,又仿佛是掩饰自己的发愣。
陌生人说,我认识你,虽然咱俩从来没有见过面。
陌生人又说,我叫杏花,我是在大春那里认识你的。
赵淑红的呼吸被一股浓郁的槐香给噎住了,那口气顶在她的喉咙里,既下不去,又上不来。她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胸,咳嗽一下。
赵淑红说,我恨大春,也恨杏花。
杏花说,大春已经不在了。我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杏花又说,我回来了,就想着要见见你。我是在大春那里认识你的。
赵淑红问,你来找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杏花说,我知道你恨大春,也知道你恨我。所以我才来找你。
赵淑红说,我不认识你。我原本就不认识你。
说话的时候,赵淑红茫然地摇摇头。
杏花说,虽然我和你没见过面,但我认识你,我和大春一起离开高桥镇那天,我就认识你了。
赵淑红笑笑。
杏花却哭了。
杏花说,大春不在了,我回来了。我想跟你说的是,一个决定做出来只需要一瞬间,而和解,却需要一辈子。
她们的头顶,老槐树已经老了,可花香依然浓烈,如一只柔柔的手,轻轻穿过两个老人的白头发。
穿过去了,赵淑红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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