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十四年初秋, 我嫁给了李旭。那日京都城里红妆十里, 我穿着大红的吉服,戴着镶有十八颗宝珠的龙凤冠,踏出公主府。长姐笑说,父皇母后为了这场婚事, 几乎要把国库掏出大半来, 比父皇自己的庆典都要隆重,嫁妆从西街排到东街, 一眼望不到头。
“你瞧,父皇母后多疼你, ”长姐替我梳发时, 将她当日成婚的珍珠流苏钗都一并给了我,“我的小五,以后定能与驸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我双手执扇挡住面容,从喜轿里探出身来,一步步走向光明处,那里日头正盛,照得整座府院珠光宝气。隔着纱制的扇面, 我看到李旭在第一道门前等着我,我看不清他的容颜,却能听清他的声音, 他凑近我, 在耳边轻声说:
“久等了,娘子。”
我抿唇, 好悬才没笑得太过,牢牢端住公主派头。我们一齐拜了天地与高堂, 礼官唱道:
“……嘉礼初成, 良缘遂缔。诗咏关雎,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雅歌鸾俦,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家宜室,共盟鸳蝶。”
随着唱和声落,我们相对而拜。
那日的烛火燃了整夜,大红的喜字灼人眼,等却了扇,我第一次看清着大红喜袍的李旭,比我印象里飞扬的少年郎要成熟些许,他好像一夜长大,不再是当年戏耍我的李家二公子。
“饿不饿?”他递给我一盘糕点。
我心下一暖,小口吃起来,不知怎么,今日明明是我二人大婚,我却不敢正眼瞧他。
“是不是要饮合卺酒?”
他一笑:“如果你想喝,我们就喝,若不想,不做又有什么打紧。”
“那怎么行。”我忙道。
他只看着我笑,我脸一红,道:“姑姑同我说,礼数不可废,合卺相携到老,花生多子多福……”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猛然停下,转瞬羞红了脸。李旭却来了劲头,离我越来越近:“嗯,小殿下说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说!”
李旭朗声而笑,捉住我的手:“说了便是说了,夫君面前,什么不能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又道:“我们结为夫妻,就是要执手到老的,至于孩子,你想生或不想都随你,想生多少夫君我都养着,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便是明月星辰,你若想要,我都摘给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每个字都值千金,就连他的心意也如宝石一般。
他悄无声息地凑近,在眉心落下一个吻,珍之重之,然后又缓缓落在我的脸颊。
“小殿下,臣可以吻你吗?”
我嗫嚅道:“方才难道不算……”
“不算,”他故作严肃,旋即嗓音微哑,道,“现在才算……”
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唇齿间,天地晃了晃,变成了晕染开的红色,我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初秋的夜晚有些许凉意,而他在我身边,热烈又滚烫。
我轻轻咬了咬他的唇,唤了一声:“夫君。”
他望着我,眸中情意深浓。
(六)
春熙十五年的雨水格外多,我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进宫了。
年初,二皇兄做了东宫太子,父皇愈发忙碌起来,一般出嫁的女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请安,如今竟也免了,就连李旭也忙了起来。
朝堂上的事,李旭很少同我说,就连李府的人也不常在我面前提起,有时候我会问上几句,李旭就说这是他一个男子要去烦恼的事,我只需要呆在家里,开开心心就好。
我这个人时常惫懒,刚成亲那会,我觉着父皇待李家特别好,按规矩,尚公主是要被收回实权的,李旭也早有这个准备,但父皇却说朝中不可少了李家军,更不能埋没人才,所以军中的实权都还保留着,甚至对李家愈发亲厚。
我去宫里时和母后说起这件事,母后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这对于朝廷是好的。我闻言,心头更踏实了些,只想着父皇母后果然疼我,想我与李旭成亲还不到一年,恩爱幸福,李家又待我不薄,妯娌之间无甚口舌之争,若算起来,出嫁的姊妹数我运气最好。
“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想有个孩子。”我抱着玉琮这般同长姐说道。
长姐在我身边绣花,抬头笑道:“傻小五,怀孩子还能提前掐算日子呀。”
我笑了笑:“时辰我掐不准,可若是漫天神佛听到了,也许很快便能让我如愿。”
长姐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你随你,想生几个生几个,李家都养得起。”
我笑着低头给玉琮捋毛,它舒服地哼出声来,在我怀里伸了个懒腰,我想,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像这个样子,在我怀里撒娇,哼唧着同我说话。
窗外细雨绵绵,吹过屋檐,吹得桌上的宣纸沙沙作响。
长姐叹道:“起风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远方飘来的灰色云朵,看得出神。
春熙十六年仲夏,我与李旭成亲一年有余,肚子却始终没有反应,悄悄去看了几次太医,大夫都说没有什么,女子怀孕有早有晚,叫我不必着急,长姐和母后也宽慰我,日子还长,不必急于一时半刻,我叹说去年许的愿望神仙都没听到,不知他们都去哪里当差了,长姐还因此笑话我半天,最后还是母后疼我,照例给了我许多补养的草药丸子,让我收心静养。
不过大抵是太过期待,所以我时常难以开怀,月中便同李旭说,要去庙里拜送子观音。他听完,大笑着揽住我,道:“完了完了,我家小殿下不求人开始求佛了,可见是我这个驸马不用功。”
我将他的脸推到一边,他又巴巴地凑过来,依偎在我肩头,凑过来亲我的脸颊和唇角。
“快与为夫说说,娘子想要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我确实想过,于是道:“最好性子和玉琮一样的。”
李旭万万没想到我会把孩子和猫作比较,他笑得发颤,嘴上却连声道:“好好,怎样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为夫都喜欢。”
我气鼓鼓地被他扑倒在床榻上,裹着被子道:“你笑我,我……我不理你了。”
李旭亲了亲我道:“我娘说女子孕时脾性最不定,我怎么瞧着娘子还没怀上就耍性子。”
我越发不理他:“你还说我。”
李旭将我裹在怀里,直到我不动弹时,他才继续道:“是,为夫是说你,娘子是世上最好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我脸红得一塌糊涂。
我知他的心意,就因我二人恩爱,我才对孩子有所执念的,该拜的自然不能省去,于是十五一早我就叫上了阿诺,乘着轿子往山间去了。
本朝最负盛名的庙宇名曰普禅寺,在郊外十里,村落如星子散在田野间,稻田里孩童跑来跑去,我掀起帘子嘱咐轿夫慢点走,小心碰到孩子们。
山路颠得我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我听到路旁传来的歌声,是孩子们在唱童谣,似乎在唱一个故事:“……黄金甲,满堂花,殿上坐着血娃娃。龙九子,海中游,一尾破风成蛟龙,怎敌他,多掣肘,风雨有晦,岁月催……”
轿子硌得我头疼,这歌谣我听不真切,可其中又是血又是风雨的,让人听完心头汗津津的,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极不舒服。
我叫停了轿子,对阿诺说:“你把刚才唱歌的孩子领过来。”
阿诺点头,不多时就将几个半大孩子领来了,我问:“你们刚才在唱什么?”
几个孩子看上去十分天真,为首一人道:“民谣小曲。”
“是你们自己编的吗,”我沉气,耐住性子问,“还挺好听的。”
那孩子摇头说:“是从街上听来的。”
“讲得是什么故事?”
那孩子没说话,反而是个年纪小的孩子抢了话:“我知道我知道,是尧舜的故事,好几个人在一起争娃娃。”
几个孩子纷纷附和,却没有一人能讲清楚,我听了一会,让阿诺给了他们一些碎银子,和他们说:“这歌你们以后不要唱了,如果你们听到旁人唱,也要制止他们。”
孩子们一脸茫然地允诺,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不唱就有银子。
我却再也无法安眠。
“阿诺,近日府里有什么事吗?”
阿诺回:“小姐是在担心什么吗?”
我说不上来,明明一切都很好。
“阿诺……”终是算了。
一路无话,我虔诚地拜了佛,将带来的新鲜瓜果供奉在观音像前面,长姐同我说,这里的月老和送子观音特别灵,她就是从这里回去之后怀上双生胎的。观音身边跟着两个童子,一男一女,我看了半晌,想着不知未来的孩子会像爹爹还是娘亲,若是性子活泼些,还可以同李旭习武,那时府院里该有多热闹呀。
我打算在寺庙里斋戒几日,寺里的主持同我母后认识,对我这个俗家客人多有照顾,小沙弥还帮我求了签,说四平八稳的,瞧着虽不是上上签,至少也不坏。住在庙里的几日,我心境确实越发平和,檐下听雨,池边观荷,都是好景色。
等住够了七日,我与阿诺准备离开,临出门,却见小沙弥跑来,同我们说:“这几日下雨,河水涨了不少,把山下的桥冲断了,约莫得有三四日才能修好。”
我问道:“那山下可还有路走?”
小沙弥摇头:“没有了。”
于是阿诺便道:“小姐,我们已经来了七日,既然如此,不妨多停留三四日,等雨停了再走吧。”
“只能如此,”我笑了笑,和阿诺道,“许是我诚意不够,观音菩萨想让我再补上些礼数。”
阿诺也抿唇笑起来。
傍晚,我修书一封,让侍卫帮忙送出去交给李旭,他们身手好,估摸着一日便可来回。
我继续在庙里吃斋念佛,心里念着李旭,从前我偶尔回宫,都没有超过两日的,第二天准被他接回去,这次算我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回,不知他会不会心急得来找我。
就这般过了一日,侍卫和信都没有回返,我想怕是路上被河水拦住了。
又过了一日,寺庙里越发清净,侍卫依然没有踪影,我又遣了一名侍卫去接应,顺便看看山下的情况。
第三日,我依然什么都没等到,就连昨日派出去的侍卫都没回来。主持跟我说,山下修路杂乱得很,恐怕在路上耽搁了,我闻言点了点头,觉得这场雨真是来得不巧。
第四日,我有些坐不住了,李旭没来找我,连信也断在路上,雨还在缠绵的下着,我等不到放晴的那日了,今日就想回府,路上再泥泞,慢慢走就是了。
辞别方丈时,他送了我一个平安珠串,念了句阿弥陀佛,便让小沙弥送我离开了。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山地确实泥泞,不过桥却修好了,我和阿诺相觑片刻,都见喜色。
“快快回府。”阿诺连声催促轿夫。
我这才踏实些,靠着软垫打了个瞌睡。
路上,我还做了个梦,梦里我回到成亲的那天,李旭抱着我走过回廊,那条路极长,红色的灯笼挂在两侧,被风吹着左右摇摆,地上的影子被吹得支离破碎,我们走了很久一直没走到尽头,后来我怕他累了,于是跟他说:
“你把我放下吧。”“我可以自己走。”
梦境一滞,我听到了阿诺惊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哭腔:
“小姐,小姐不好了!”
彼时,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车马绝迹,满地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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