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三位新人
一时来到宣花观,雀、猊、天三人早候在厅里,宣花观是南风阁少有的庄重冷肃的地方,玄色丝线捻金线织成的厚重缎帘高垂而下,翘头梨花兽足香案,各色供果以及由黑纱盖着的第一任阁主的整套华丽衣冠,无不昭示这里的重要地位。
三人都是第一次步入这里,玄雀垂首恭肃立在下面,双天轻松地打量着屋里的种种陈设,金猊则咕哝一句:“过简了些。”
“这是首任阁主穆宣花的衣冠祠,和普通人家的祖宗祠堂差不多,并非喝茶谈天的地方,自然一切从简。”青黛一壁进来一壁说道,后面跟着喜来。
三人见两位少爷来了,忙站成一排行礼。青黛与喜来没搭理他们,先轮流于香案前上香,默祷半晌,才回转来说道:“今日是你们定位请香的日子,一旦有了名位,拜过香,就要迁进内院,从此与南风阁荣辱与共,生死一体,不论何时何地,均要以南风为念。”然后便赐给宝册印信,宝册绸带封腰,印信坠连翠玉红绦,十分闪烁,给到金猊的时候,他正欲双手接过,青黛又故意收回去,笑道:“别忙,你叫金猊?”
“是。”
“金猊乃是狻猊的别称,龙五子,民间神兽,这名儿会不会太大了点?况且你是‘鞘’,不宜起太过凶猛的花名儿。”
听他口气似要为他另起一名。南风有资质的清倌们有师傅指导调理,名字大多由师傅给的,没资质的和下人差不多,不论阿猫阿狗随便拿来做名字,若能得少爷赐名,那是极其荣耀的事。
不过金猊并不这样以为,回道:“巧了,家母夫家姓龙,娘家姓金,我在家排行老五。狻猊乃佛前座席,家母一贯礼佛,所以为我取了这个名字,我母亲早驾鹤西去,除了这个名儿什么也没留下,这名字是我对母亲的一点感念,也不枉她生我一场。”
青黛听罢不以为忤,反倒夸他有孝心,把宝册印信好好的放到他手里,嘱咐说:“入了南风阁本该前尘尽忘,但你感念母恩,百善孝为先,我不能阻拦,只是以后别跟旁人说那是你的真名姓就是了。”金猊自然连连应声。
一旁的双天展开宝册来看,发现自己的名位是“公子”,不由得皱皱眉,拱手道:“两位少爷,我以为不妥!”
此前从未有人这般大剌剌地当面打开宝册来看,还说不妥,喜来喜欢他的大胆性情,当下拉下脸佯装不悦:“怎么,你还想当少爷?可惜南风阁四位少爷是惯例,要不我下去,给你挪位子?”
“不敢!”双天笑道:“喜来少爷要下来,我更该去当小厮了。”转而对青黛跪下,“双天资质愚鲁,难当大任。我有一人举荐,必然比我合适百倍。”
喜来只以为他要打退堂鼓,不想他是要推荐旁人,佯怒变成真怒,指着道:“不识抬举,阁里的名位由得你置喙吗?”青黛拉下喜来的手,问:“是谁?”
双天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坠雁!”喜来顿时噤声,坠雁曾是青黛的贴身小厮,被青黛一手提拔成“优伶”,双天要举荐他,除了青黛,谁也不好反对的。
“坠雁我晓得,最是个不争不抢爱清净的,容貌禀赋虽好,到底不如你,公子是个心劲活儿,他应付不了。”青黛背过身去,状似看着香案上袅袅上升的轻烟,静静道:“我想知道,好的优伶千千万,坠雁并非最出色,你为何单举荐他?”
玄雀心中一凉,正待为双天解释两句,金猊暗暗拉住他,皱眉不语。喜来抬起下巴,冷笑着一语戳破:“这还用说么,坠雁曾是你的人,不举荐他举荐谁?”
此言诛心,双天却不辩解,反而笑道:“喜来少爷说得不错,正因坠雁曾是青黛少爷的人,得青黛少爷指导历练,必不同于我等凡物,他若不能做公子我们几个怎么配?”
金猊听他把自己拖了进去,再不能置身事外,只能拉着玄雀一同跪下,道:“正是如此,坠雁是一等一妥帖稳重的人,跟着青黛少爷时就没出过岔子,做上优伶之后更没听说得罪过谁,在优伶的位置上也待了好几年了,此时若不出头,岂不叫人寒心。”
对谁寒心?寒谁的心?怎么就寒了心?连话也不会说,这骚包有意来帮倒忙的!双天狠狠地睨金猊一眼。玄雀良善,跪行上去贴着青黛的衣摆,温柔道:“少爷别听他们耍花腔,其实是因为南风阁一向‘鞘’多‘刃’少的缘故,双天与坠雁同是‘刃’,自然惺惺相惜,加之双天还是清官人时没少得坠雁的照拂,若此时不报答,他也不算个人。古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方能克敌制胜、上下和睦的佳话,今双天不贪慕名位向您举荐旁人,少爷何不‘用人不避亲’、不拘一格呢?若坠雁是个没行止的,别说您,我们都要劝阻,可坠雁的确是好,做了公子断不至于给南风阁抹黑,您脸上也有光,谁能酸歪歪昧着良心说您偏心?”
这说得合情合理又真诚,喜来不禁蹲下身重新审视玄雀,想:难怪三人里面青黛独独对他赞不绝口,想来不止是合眼缘的缘故。就拽了拽青黛的袖子,说:“他说得在理,反正阁里四公子的位置从未满员过,这次就一气儿提上四位公子,博个四方俱全的好彩头儿!”
青黛拉起喜来:“你糊涂,跟他们闹什么,他们小孩子不懂其中的利害,你也不懂?”点点头示意他三人起来,叹气道:“这么和你们说吧,不是我避嫌,也并非瞧不起坠雁,历来南风妖孽多出公子之位,为何?——少爷极少与客人同宿,这重任便落到名位最高的公子身上,这就要求他们既要八面玲珑、随机应变,又要个性鲜明,房中手段了得,除非是鸣琅那种仅凭外貌就倾尽天下的美人,平平庸庸谁能稳占公子之位?你们要犯的错还多着呢——不要怕犯错,重要的是从每一次错误中汲取经验。坠雁是从不犯错,不犯错但就是不出色,他的资质仅限于优伶罢了,若还将他往上提,只能让他无所适从,变相地害了他而已。何况你们也说,南风阁一向‘鞘’多‘刃’少,就没想过么?若四位公子‘刃’就占去一半,看似平衡实则与客人需求不符,那才是真正的不平衡。”
雀、猊听了这番话晓得自己也是公子,惊喜之余不免紧张,也明白了青黛对坠雁的苦心,都同声说“谨奉少爷教诲”,只双天一味固执道:“坠雁对双天有恩,双天绝不敢居于之上,请青黛少爷将我也定为优伶。”说罢叩首,久久不起身。
众人见他态度决然,实不能勉强,青黛也只能随他了。雀、猊、天这才对上首衣冠行大礼,敬香,因明日还有“亮相”、“见客”等繁文缛节,青黛让他们先回去好生准备。
一出宣花观,双天便揪下一朵花簪在发冠上,打了一声长哨,简直喜形于色。金猊看不起他胸无大志,冷笑说:“我知道,你不过是性子野,不愿进入内院被门禁约束,优伶是最自由的,只要和管事的说一声,给两个银子,轻裘快马的就出去了。哼,你倒巧,拿坠雁说事儿——这我不管,下次你若还敢把我拖下水,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客气过吗?方才那是客气?”双天白他一眼,一手揽住玄雀消瘦的肩膀,抱住亲一口道:“还是玄雀最好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像有些人,拐着弯给人下绊子,‘苍蝇掉进饭碗里——恶心’!”
“那也比有些人咸菜疙瘩上不了席面好,我可提醒你,现在我是公子你是优伶,嘴巴放干净点儿!”
“嗬,好大一位公子,急吼吼地摆谱儿给谁看?没听见说么,公子不是好当的,仔细死在床上,那才是有命耕耘没命享!”双天恶毒地讥讽。金猊轻蔑挑唇:“做公子的也不止我一人,还有你最好的玄雀呢,好好的咒他做什么?——噢,还有,没有犁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耕耘这种苦活儿是你们‘鞘’干的,我还要提醒你别累死在床上才是。”
“龙金猊!”双天气得跳起来。
“你爹在此。”金猊从善如流。眼见双天就要扑上来,被羞红了脸的玄雀拦腰抱住:“别激动。”又对金猊叫道:“别杵着呀,双天是‘刃’,身强体壮,你打不过他的!”金猊这才瘪瘪嘴,慢悠悠地去了,背影很是嚣张。
双天气不过,冲那背影呸了好几口,骂了许多句贱人,玄雀死劝着将他拖走,说:“这么久你还不晓得他,心冷意狠嘴巴锋快,连他的教习师傅都给吃得死死的,你还去惹他?!”
金猊做清倌的时候就不是好相与的,教习师傅换了好几个,南风阁看重上下尊卑,他竟能凌驾到师傅头上,的确有几分本事,而且他争强好胜,与他同样走艳丽风格的几位的清倌全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有一位甚至跌下楼折断手脚,却只哭哭啼啼地说是自己不当心,一双眼睛不住往金猊身上瞄,分明是受了极大惊吓。诸如此类的小手段不胜枚举,双天自然听说过,但他一点不忌惮,反而非常瞧不起这种耍阴招、放冷箭的卑鄙小人。
“惹了他天就塌了不成?好不好,揪住头发胖揍一顿,他才晓得谁是大爷!”双天嗤道。
“可别,他已经是公子,你打他,还想不想好好儿的,再说金猊已经很可怜了,可不能够欺负他。”玄雀说着左右看一眼,悄悄道:“我听师傅说,金猊和我们不同,是自愿卖身到南风的。他曾亲眼目睹全家被匪盗杀死,幸而年纪小,藏在米缸里才躲过一劫,可家里被洗劫了,没有办法只能卖身,他可用那笔钱给母亲办了好风光的葬礼呢!”
双天有些吃惊,立马又把脸子一甩:“该!谁叫他做事尅毒来着!”担心地拉起玄雀的手,“以后你们同为公子,他必定要给你气受,可别一味忍让,只记着,万事有我,他敢拿捏你,告诉我,我宰了他!”
我不与他相争,处处以礼相待,他如何无缘无故给我气受?玄雀打定了主意要安分守常,和睦上下,怎会请双天来挑起无谓争端,但这话双天听了可不会依,只好玩笑说:“那你以后要常来内院看我,否则我怎么和你告状呢,再来也和我说说外面的新鲜事,想来孔雀台大得很,你常来坐着,日子也就不那么闷了。”
双天突然笑了,虎牙亮亮地直闪,“我来了你还是闷,要鸢寂来了,你方能有趣呢!”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玄雀。果不其然,身旁俊美绝伦的少年脸上浮现羞赧,且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幸福忧伤:“我想让鸢寂哥做我的贴身小厮,你说他会同意吗?”
“怎么能不同意?”双天睁大眼揉着玄雀的脑袋,“你们情分非同寻常,打小儿一块长大,同桌吃饭同床睡觉,连师傅都是同一个。鸢寂最疼你了,但凡有人欺负你,就算鼻青脸肿也要帮你讨回公道,师傅要处罚,也是他二话不说替你受着,现在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他做梦也要笑醒呐!”
玄雀听得眸中光彩熠熠,大受鼓舞,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垂首羞涩一笑:“我不要他照顾,现在换我照顾他……”
双天点点头,鸢寂和玄雀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因为那件事,鸢寂也不至于被贬为小厮,这都要怪那可恨的龙金猊……想到此处,双天暗暗地攥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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