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有“贼”潜入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西尤都敏一身踏雪无痕的好功夫,入相府犹入无人之境。
此来天晔,目的有三,一为勘察天晔山川地理、关防布局;二为联系当朝宰相、探其态度;三才是缔结姻亲,粉饰太平、暂为缓兵之计。
天既生我,就理当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天下将乱,逐鹿在即,山川如画,舍我其谁!
西尤压低身体,踞在高高的五脊重檐的庑殿顶上,俯瞰整个宰相府格局。
早春的夜雾,朦胧的月光,让相府里的绿树都失去原本色泽,变成森森暗影,唯有东面一片芳林,殷红如血,一阵风过,如同起伏的血浪。那林子的生长态势盘桓狭长、状如游龙,丝丝缕缕的雾气缭绕其间,若在白日定是游龙出云的磅礴景象,然而夜里,却有诡艳阴森之感。西尤都敏见此情景,无声冷笑,避过一队巡夜的侍卫,不自觉地向那“游龙”飞去。
原来是一片花林,花朵大如茶杯,花瓣重重堆叠,呈半球状。它们极其易落、且易散,地上的厚厚花瓣好似揉碎的红绒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倒无需再放轻步子走路。
一阵“咔滋咔滋”的声响突兀响起,就在正前方,西尤一惊,连忙闪身至树后,小心伸出头来看,却是一个红衣服的女人坐在树下,一口口咬果子吃。
女人打扮得相当漂亮,薄的红绫裙铺在地上,几乎与满地芳菲融为一体,然而坐姿却十分不雅,叉着腿,光着脚,两只白白的脚丫子上沾满湿泥,摇来摆去。只见她一手一个果子,怀里还堆着好几个,左一口右一口,脆生生的大概还没熟,酸的直眯眼,那咔滋声就是他咬果子的声音。
西尤放下心来,正想悄悄离开,却见那女人猛地跳起来,呸呸两声,将手里的果子扔出老远,然后仰起脸看树顶,发侧一支欲坠不坠的金步摇便随着这抬头的动作丁零当啷晃起来。
月光透过树枝照在她脸上,西尤这才发现,她长得也相当之漂亮:眉尾上挑,红唇性感,两颊上各有一颗小红点,看着十分妖娇。
他是异族男子,不知这是仿唐妆容,称为“面靥”,还以为天生着两颗对称的胭脂痣,一时大感新奇,便将目光全放在那女人脸上,谁知竟越看越觉得美。中原女子多端庄柔美,这个却蓄着英气与灵动,妖魅与可爱,特别是那双眼睛,大而有神,盯着树梢果子的时候光彩四溢,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无论如何,漂亮女人对男人总是有吸引力的。西尤饶有兴致地捡起一颗滚落地上的果子——这怪树结的怪果有那么好吃?
咬下一点皮尝尝,扔了——真的很酸!
那女人却锲而不舍,脱了摇来晃去的耳坠,脱了晃人眼目的绞丝金镯,一扬手,叮咚咚全部丢进树旁的水池里。头上的步摇拔下来看一看,大约太贵重,没舍得扔,放在了地上,紧接着,一卷袖子一掖裙摆,抱住树干就往上爬!
这冲击蛮大!西尤来天晔这么久,还没见过会爬树的女人,还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人。
——自然,这“贵族女人”就是索欢了。西尤见他插戴奢华,头上步摇足金打造,长长的垂珠细环扣成,一环金,一环玉,极容易发出响声,手镯与耳坠亦是精美之物,他看也不看就丢到水里,可知不是相府里的寻常女眷。
这边,索欢是一鼓作气越爬越高,心中料定树顶上的果子接受阳光雨露充足,比下面的好吃,定要摘到最上头的果子才罢休。终于,他选了一个稳当落脚点,拨开繁密的花瓣,果然见到许多大果子,就心满意足地跨坐在树枝上,随手拽一个,衣服上蹭一蹭就往嘴里送。
观花树木的果子大多酸涩,再如何成熟应当也是酸的,但这次他却吃得津津有味,纵然酸得皱脸,还是舍不得扔。想来万事万物都如此,水到渠成反而不美,总要费番波折,到手方觉可贵。
诶嘿,许多年不练手,还是能爬这么高,我真是太厉害啦——索欢很是陶醉于自己的宝刀未老,竟忘情地哼起小调儿,边哼还边晃腿,一副得意洋洋的派头。西尤不懂地方方言,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他在哼什么,只觉得哝哝软音,甚是动人心肠。
正在这时,乐极生哀,只听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索欢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头朝下,倒栽葱似的撞破树下原本平静的水面,入水前,似乎听见不远处传出响动。
原是西尤见索欢掉下,不禁低呼出声,此刻正抿紧嘴,懊恼地皱眉呢。还好不曾惊动什么人,西尤左右看看,打算就此离开,然而那女人落水之后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不见游上来,更不见挣扎呼救。
莫不是水池太浅,她摔伤了?他决定上去看看。
站在月下水边,才发现这水与别处不同,水质分外清澈,水里却有浓浓的红色滚动,且水面上飘荡着成片的花瓣,遮挡视线,纵然是白天,也不一定能看清水底。
……他看着静静的水面,忽然想到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水面“哗啦”破开,立起一个人来,抹着脸上的水,冷声质问:“你是谁?躲在那里作什么?”
西尤已猜中自己落入圈套,却还是吃惊不小,这人,竟然是男的!
索欢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薄衫湿透,上身一览无余,长发被手指耙到脑后,脸上毫无遮挡,脂粉洗掉,更加能看出是个年轻漂亮的男人。
“深更半夜,形迹可疑,必不是好人。”索欢冷喝道:“若再不言语,我就叫人来!”话音刚落,喉咙便被一双铁臂扼住——那人不知怎的已到身后,手肘一收:“你试试看。”
喉头微甜,险些吐出血来,索欢心脏发紧,心知此人必有来头,如此不凡身手,加上处变不惊的态度,能解决任何麻烦的自信。经验告诉他,这类说话从容下手却狠的一般不是小鱼小虾,比如凤栖梧和吴舸。
此人一身深蓝短打,头戴黑色软脚幞头,分明是深夜打劫上房的行头,可是进宰相府劫财,胆子会不会太大了?!——“偷天鼠”梁上君算是道上数一数二的,他曾说过做贼要想做出点名堂,都必须遵循两条原则:偷富不偷穷,偷民不偷官。
什么意思?前者为良心,后者为保命。穷人没钱,偷他们既没前途又损阴功,划不来;偷富相反,富人钱多,良心上能过去,且事后就算他们报官,官府也不会尽心抓捕,反而会趁机狠狠敲一笔。
偷民不偷官就更重要了,堪称底线,触碰不得。特别是大官,再肥得流油,再看他不顺眼,你不能动,动了,任你通天本事,逃到海角天涯,只要他一句话,下面成千上万的小官谄媚上司,拼了老命也会争着把你抓回来剁手。所以不是穷到丧心病狂的贼,绝不会铤而走险。
都城大官多,这一片儿的小偷大盗,全部死守这一原则,就连街边扒手,也要洗亮招子,谨防一个不慎偷到微服官员。
基于此,索欢大胆猜他不是贼,没有立下杀手,可见不是非杀自己不可,不杀,那就好说。
“英雄饶命,我若真心喊人一开始就喊了,何必等人来扼喉咙?”
……那手臂略松了松。
索欢一笑,“在下南风阁索欢,谢英雄不杀之恩。宰相家大业大,英雄劫富济贫,在下从不挡人财路,英雄请便!”
西尤不知南风阁是什么,见他以为自己是贼,反而放下心来,手臂又松一寸。“你是何人?”
“我已说过,南风阁索欢,幸会!英雄尊讳不便请教,若有他日,一并拜见。”
他绝口不问来人信息,非常上道,西尤很满意,小心为上还是想点他哑穴,却突然传来一声凌厉喝问:“谁在那边?!”索欢只觉脖子一紧,又被死死扼住。
那是凤麟的声音——索欢捏捏西尤的手臂,低声道:“会水么?蹲下去。”
西尤听了这话,反倒一愣,深恐有诈,动作便迟疑起来。索欢冷冷一笑:“事已至此杀我何用?便算你有无穷本领,凤护卫也不是平庸之辈,给他发现你休想全身而退!相信我,蹲下去!”
凤麟赶到洗胭脂时,正见索欢衣衫半垮在洗澡,忙背过身去,问:“怎么是你?”一双利眼却不忘往林子里四处扫视。
“诶,这话问的怪,为什么不能是我。”索欢笑笑的往身上撩水,“凤护卫还是转过来说话吧,一样的身子,看了会长针眼?”
凤麟心有疑惑,果然转过身来,却是循着池边打量,深感纳闷:明明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来洗澡,也不怕撞着什么。”他终于看向池中“洗澡”的人,凝聚的目光在月下显得很是锐利。
“能撞着什么?难道……水里有鬼,拘了我去不成!”索欢微一挑眉,冲凤麟勾勾手指:“你下来,帮我把水鬼捉走。”
凤麟抿了抿嘴,将目光微微别开,“不怕鬼,就怕有歹人。你在这里洗澡,方才可听见什么动静么?”
索欢垂眸支腮,似乎在仔细回忆,脚下却暗暗踢西尤一脚:做什么一直捏我!“刚才我只顾着自说自话,竟不曾留心别的,凤护卫既这样说,只怕真有歹人,还是快快命人将这里围起来,切不可放跑了才是!”
凤麟听了这话,疑心顿消大半,想着索欢古灵精怪,平时也喜欢嘟嘟囔囔地学人家说话,那两个声音莫不都是他的?便笑道:“事情没底,许是听错了,更深夜半,平白兴师动众反不好。”又问:“你大老远来这里洗澡?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正是呢!提起我就来气!真不该来这里!”说到“不该来这里”时,他又踢西尤一脚,悲愤道:“还不是你家相爷!骗我说今晚要来要来,结果他人呢?在无极殿做书虫!侍卫里三层外三层,苍蝇都进不去谁能进得去?我心里气不过,就到处散心——他娘的!怎么没人告诉过我洗胭脂的花瓣能染色,我好好的衣服给染得血衣一样,所以下来洗洗。凤护卫,你当心脚下,那些花瓣看着好看,却黏哒哒的沁红水儿,很恶心呢。”
因为刚才被威胁,索欢故意使坏,将短短几句话长篇大论地说,啰啰嗦嗦拖延时间。心里得意道:你不是厉害么?倒是变成鱼游走呀,再不游走可要憋死了。
西尤内功深厚,屏息一时半会儿不怕,即使憋不住,将脸蒙了出去痛痛快快战一场也未尝不可。只是上面这人可真奇怪:说要帮他吧,一脚又一脚的生怕不能将他踹出去似的;说不帮他吧,一句一句都是以进求退,消了护卫疑心不说,还借机透露了许多信息。
……看来,今晚是见不到天晔宰相的了……
西尤在下面细听他二人对话,还要时时提防踹过来的暗脚,虽急乱,也渐渐觉得有趣。
索欢踢来踢去,搅得水惊红涌,使人更加不可能看见水下事物,凤麟却以为他是对凤栖梧的失约而不满,便摇头失叹。复望着漫天飞红,解释说:“这是异国品种,名为‘红颜’,喜湿喜暖,我们脚下站着的,其实是一脉天然温泉,直接‘寒暑一线’。红颜易开易落,地上厚厚捂一层,下面的花瓣自然会腐化。”
“红颜,”索欢万万想不到相府中居然有这样糜艳到糜烂的花树,怔愣道:“所以这临花之水便叫‘洗胭脂’,真是奇妙。”
“不错,”凤麟颔首:“红颜成阵,水洗胭脂,生于斯,归于斯,这才是大人起名的本意。此等不吉之名,竟也合他的脾性,我可不喜欢。众人皆道香艳,岂知其中哀婉,丫鬟们若知底细,断乎不敢来打水净面了。”
“红颜成阵,水洗胭脂……”索欢喃喃重复,似被这几个字魇住了心神。
嘿,你倒聊起来了!西尤拍索欢的腿,提醒他水下还有一个人。索欢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往岸上走,对凤麟说道:“我不太认得回去的路,你送送我吧。”又从草丛里找出一双鞋子提在手上,说:“鞋底都浸红了,像印章似的,一脚一个印儿,凤护卫要不也脱了鞋,咱们光脚走回去。”
凤麟抬起脚来看看,“不妨事,又不是做贼,怕被看见?”踩着一丛草随便蹭几蹭,就像在蹭泥土。
索欢微微一笑:“是呢,贼才怕人看见。咱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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