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赵贤和珮瑄没有想到的是,病重的皇帝竟然下了一道诏令,将镇守鄞都的老将——珮瑄的父亲尹治连夜调往邯阳。
尹治虽曾是叱咤疆场的常胜将军,如今也已是耳顺之年,偏生又染了风寒,正在鄞都家中养病,不料忽接皇帝圣旨,只好强忍伤病,日夜兼程往邯阳来。
消息传到邯阳,珮瑄急得辗转反侧,多日难以入眠。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到了这把年纪,竟然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
“邯阳近来虽说偶有漠北流寇,始终并无大患,尹将军麾下天狮军个个骁勇善战,你大可不必如此忧虑。”赵贤安慰她道。
“圣上明知他重病在身,还令他连夜起行,是何用意不言自明。”珮瑄捧起茶杯,将手中的茶送到嘴边,又重重放下,“我爹他……是最后一个功臣了。”
“这恐怕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呢。”赵贤冷笑。
“一根棍子上的两根刺,借着一个来震慑另一个,再将它们一并拔去,秦王果然心狠。”珮瑄已经顾不得许多,紧紧握住了拳,手心渗出汗来。
“隔墙有耳!”赵贤忙捂住珮瑄的嘴。
“若是此番真的要了我父亲命去,我怕是……。”珮瑄再也说不下去,潸然泪下。
赵贤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胸口,道:“咱们别的不管,只好好招待便是,其他的,都看天意了。”
珮瑄眼中噙着泪,重重点头。
尹治抵达邯阳的时候,是坐着轿子来的。珮瑄无法想象,这样一位曾经纵马江湖,战功赫赫的将军,如今风华不在,竟然连跨上爱驹的力气也没有了。
身旁的仆人掀开了轿门,尹治从轿中透出半个头来,珮瑄一见了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忍不住跑上前去。
她上前扶着尹治,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自己的父亲。她看到了父亲脸上深深的沟壑,他的眼睛不再是神采飞扬的,而是模糊的,迷蒙的,甚至有些无神,他的手布满了皱纹,微微发颤,吃力地握住珮瑄的手。
珮瑄哽咽道:“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忧。”
尹治亦掩面垂泪,太息道:“你离开鄞都的那天,怎么也没有说一声,还是后来你哥哥告诉我,说你去了邯阳,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女儿,如今真的是个大人了。”
珮瑄看着尹治花白的须发,悲从心来,动情道:“爹——”
这时,赵炎和赵焕也正从里头出来,赵炎上前道:“母妃,您怎么哭了?”
赵贤拉过赵炎和赵焕,指着尹治道:“这就是你们外公了。”
赵炎与赵焕齐声道:“外公!”
尹治立刻笑逐颜开,点头道:“好,好。我的外孙都已经这么大了,一个个的,都是这般俊俏模样,我死也瞑目了。”
珮瑄忙插话:“什么死不死的,爹你一定长命百岁。”
尹治拍拍珮瑄的手背,摇头道:“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的道理,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了,死,我不怕,就怕不能死得其所。”
珮瑄又道:“爹您此番一个人来邯阳,打算在何处安身?”
赵贤上前笑道:“岳父大人,赵王府已经备好了上等的酒菜和厢房,岳父大可在赵王府住一段时日,安享天伦之乐。”
尹治瞥了眼赵贤,蔑笑道:“谢过王爷好意,只怕我这个多病之躯,坏了王府的风水。再说我也是朝廷派来邯阳守关的,既然有军务在身,哪有撂下将士不顾,独自享福的道理?”
赵贤稍稍变了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笑脸:“岳父是带病之身,当然应该以身体为本。邯阳如今并无外敌来犯,若是有,凭我王府护军,亦能驻守些许时日,岳父大可不必担心。若是实在不能安心,就在这里住上两日再回去,也未尝不可。”
尹治也没正眼瞧赵贤,摆手道:“算了,老夫这样的山野村夫,住不惯你这样豪华的王爷府。”
赵贤见他一再坚持,只好作罢。
赵王府的西苑,地势复杂,九曲回廊又暗藏地道暗室,俨然是一座偌大的迷宫,向来是不住人的。
尹治不知为何,走着就到了这里。
几天前,赵贤吩咐下去,让人在这荒废已久的西苑养了些鸡鸭鹅之类的家禽,如今这里已是一地鸡毛,嘈杂的家禽叫声更是令人心烦意乱。
“爹,您怎么往这儿来了,咱们快走吧。”珮瑄不耐烦道。
尹治却停下脚步来,闭起眼,竖起食指道:“珮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珮瑄仔细听了听,摇摇头:“都是些鸡鸣鸭叫声,没什么特别的。”
尹治扬起嘴角:“不对,你再听。”
珮瑄又听了听,还是什么都没听见。
尹治斜睨了赵贤一眼,得意道:“老夫怎么说也是驰骋疆场多年了,这些刀枪棍棒的声音,还是认得出来的。”
赵贤手心已经隐约开始出汗,面上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尹治,把每个字都咬得特别重:“岳父怕不是一时听错了?这里哪有什么刀剑兵器?”
尹治仰天大笑三声,拍着赵贤的肩膀道:“想得到用这些家禽来欲盖弥彰,也真有你的!”
赵贤尴尬一笑,道:“本王实在是听不懂尹将军的话。”
尹治叹息道:“罢了罢了,王爷的事老夫不敢也不能多管,不过只有一句忠告,狐狸尾巴还是得藏藏好,可别漏了馅。”
赵贤面无表情拱手道:“虽然在下听不懂岳父的深意,还是要多谢岳父提点。”
珮瑄看出了赵贤脸上的不悦,忙解围道:“爹,咱们去别处看看吧,赵王府还有很多美景呢。”
尹治点点头,跟着珮瑄往别处去了,赵贤在后边跟着,一路不再开口。
已近黄昏,赵贤正欲离开书房,忽闻得敲门声,便以为是送糕点的丫鬟,随口道:“进来吧。”
抬眼一瞧,推门进来的不是丫鬟,竟然是岳父尹治。
赵贤忙上前笑道:“岳父怎么到这里来了?珮瑄没有陪着吗?”
尹治转身关上了门,还不忘仔细瞧了瞧周围有没有可疑之人。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赵贤,恳切道:“老夫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故而有几句话一定要和王爷说,今日不说,怕再没有机会了。”
赵贤心下一惊,急忙道:“岳父何出此言?”
尹治淡然一笑,一步一步踱到藤椅边,扶着藤椅的扶手,坐了上去。他正视着赵贤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却用了最平常不过的长辈关怀的语气:“你可以骗过其他人,在我面前,就不必再装了。你的心思,老夫都能猜到。”
赵贤依旧笑着,不过,这笑里带了几分阴冷:“岳父指的是?”
尹治颤抖着双手,端起桌上一杯刚斟上不久的热茶,一饮而尽。随后,他突然站起身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语重心长道:“赵王殿下,自从太子驾薨以后,您与秦王殿下明争暗斗,为了储位不择手段,闹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秦王是皇后嫡子,您是庶出的皇子,这,名不正言不顺啊。”
赵贤只笑不语,良久道:“秦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是朝野皆知,他已是不忠不孝之人,若是这样的人成了九五之尊,岂不是笑话?”
尹治痛心疾首道:“那王爷你借家禽为掩饰,私锻兵器,私练禁军,又有多光明磊落?当初,我与圣上及一班老臣浴血奋战,殊死搏斗,才得来了这大好河山。实指望能有明主安定天下,与民休养生息。没想到圣上的子孙竟然为了江山皇位,意图再次掀起血雨腥风,只怕会民不聊生,实乃百姓之祸也。”
赵贤感到自己的喉头有什么卡住了,他只觉得心中有一腔热血即将喷薄而出,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尹治。
“既然如此,尹将军大可将我绑了送去朝廷邀功。”赵贤绝望地合上眼。
谁知尹治非但没有如此做,反而径直跪了下来。他年迈体弱,腿脚已有些许不便,几乎是耗尽全力,扑倒在地。
赵贤大吃一惊,急忙转过身去,他万万没想到,镇国大将军尹治,此时此刻,会这样卑微,这样狼狈地跪在他面前。
尹治含泪向天道:“老臣对不起圣上,对不起秦王殿下。臣始终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有私心,臣的私心就是臣的女儿珮瑄。珮瑄她年幼丧母,后又命途多舛,臣为人父者,实在不忍心。”
他又向赵贤道:“珮瑄自从进你赵王府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注定要风雨同舟、休戚与共。若当日她能毅然舍你而去,也许事情还有少许转机,可事到如今,你生她生,你亡她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臣只求赵王殿下他日功成,可以善待百姓,善待珮瑄,不要忘了老夫今日的话。”
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如今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在此刻放下了他不可一世的骄傲,只为了他这辈子唯独有所亏欠的女儿。
他向赵贤深深一拜,赵贤忙扶起他来,庄重道:“岳父的一番耳提面命,谆谆教诲,赵贤必不敢忘。”
“好了,珮瑄还等着我呢,我出来这么久,她该着急了。”尹治甩开赵贤的手,独自向外走去,他佝偻的背影印在门口悠长的走廊上。
远处,夕阳正沉下山去。
拾忆阁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