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渊,一灯如豆,屋内烛影憧憧,斜斜映在窗纸上便是狰狞的怪物,阴影在青石板上四处游走。
桓千幽刚从噩梦里挣扎出来,暗舒一口气,脱力地仰躺在凌乱的被褥上,大口喘息,冷汗涔涔,里衣黏粘于身,让她不悦地蹙起眉。
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自桓千幽重生以来,夜夜惊梦,血染重门,族人们的凄厉哀号,缠结于梦久久不去。
梓珩从主人呼吸紊乱时便守在床榻边,担心不已,想叫醒主人又怕失了分寸,只得焦急等待,还好主人不多时便自己醒了来。
小影卫贴心地递上盛了温水的瓷盏,细细擦去主人额发间的汗珠,忧心忡忡:“主人,还好吗?又做噩梦了么?”
主人已经连续很多天这样做噩梦了,而且在梦里也唤着他的名字……究竟发生了什么?主人到底有什么心事呢?可是主人从来不会告诉他……
梓珩心里一阵难过,咬咬唇,收好茶盏,低声道:“主人,再睡一会吧,夜还很长。梓珩在这里陪着您。”
桓千幽似乎是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神情恍惚地看向他,犹豫着说:“阿珩?是你吗?”
她怯怯地想伸出手触摸那个梦里倒在血泊中的人,又怕他身如白鹤随风远走,担惊受怕着,泫然欲泣。
梓珩心里像被针扎了一般,难过极了,他试探着揽过主人,轻轻拍着,低声安慰:“不怕了,主人,梓珩就在您身边,您看看梓珩好不好?”
“嗯……”桓千幽闭了闭眼,更紧地回抱过去,好压下满腔的酸涩和苦闷。
她一遍遍催眠自己:这不是前世,你还有他,母亲和桓家都在,没事的。
翌日,雷霆万钧,大雨倾盆,初春的暖一下子消磨殆尽,狂风凛冽,砭人肌骨,寒意萧条,山川寂寥。
桓千幽艰难地睁开眼,头晕目眩,浑身无力,难受的直哼哼。
下一瞬,有人贴近,一双微冷的手覆上她的额头,熟悉的话音充满了担心:“主人,可是受了风寒?”
主人额际滚烫,面颊微红,却咬紧牙关,冷的发颤,料想是昨晚寒气突降,染了风寒,要尽快通知家主大人,并请大夫来。
梓珩这般想着,无奈不省心的主人不由分说地紧紧缠了上来,不肯让他离去,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还不听劝阻,任性的不行。
梓珩只得吩咐侯在外间的侍从进来,下人们鱼贯而入,梓珩有条不紊一一下令,侍从打水除衣擦身请医者告予家主,人人急迫,忙的团团转。
不多时,家主桓霁鸢那边收到消息也匆匆赶来,发髻凌乱,形容狼狈,难得形象全无,却也顾不得那么多,急红了眼,一头扎进敛光居,扑到女儿床边。
实在是桓千幽这段时间以来状况着实不佳,时常眉宇紧蹙,目光失神,暗自垂泪,郁郁寡欢,和往日里欢声笑语的样子差之甚远,桓霁鸢也很是担忧,但又问不出什么来,只能私下里叮嘱了梓珩寸步不离,好生照顾。
梓珩在家主进门的那一刻就恭敬跪下,自责照顾主人不周,请家主降罪。
桓霁鸢知根知底,一直认为梓珩是有分寸的好孩子,严谨认真,对主人也是极为上心,自然不会因女儿偶感风寒而轻易责备于他。
于是她便摆手让他起来,在等大夫的间歇细细询问了近日发生的事情,妄图抽丝剥茧理清思绪。
桓千幽已经烧的晕晕乎乎,人事不知了,唇瓣干裂,气息灼热,面容惨淡,整个人憔悴不堪。
墨鸦般的如瀑长发散落在软枕上,瘦弱的躯体拢在锦被里,远远看去毫无起伏,平整的让人心惊。
桓千幽自重生以来,日日烦忧,思绪沉重,一面唯恐黄粱一梦,终成泡影,为重蹈覆辙而担惊受怕,一面强迫自己重复回忆当时情境,记录可能在未来发生的事情和应对计策,吃不下睡不好,噩梦缠身,自然瘦的飞快。
诚然梓珩费劲了心思哄她吃饭,当事人也只是应付着随便塞几口就放下筷子,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桓千幽半睡半醒间,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一会梦到三千里逃亡,餐风饮露的日子;一会梦到景关遇虎袭,命垂一线;一会梦到梓珩目光冰冷,转身离去……
她挣扎起来,不住喃喃,周身滚烫,冷汗淋漓,急的家主背着手不停踱步。
凛北有名的丹青圣手姗姗来迟,耄耋老妪背了药箱缓缓行进,毫不客气地把人都赶了下去,诊脉施针行云流水,十几根明晃晃的银针下去,桓千幽闷哼一声,哇的吐出一大口淤血,羽睫轻颤,意识恢复,面容也轻松许多。
医者也是家主熟人,算是看着少主长大的,自然对桓千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感到又气愤又心疼。
待她醒来,老妪苦口婆心地教导一番,桓千幽头大不已,连连点头应是,好不容易才把这尊佛请走。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却不料母亲千恩万谢送走大夫,转头就变了脸色痛斥她一顿,吐沫星子乱飞,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言辞之激烈,十分少有。
桓千幽十分委屈,只得装柔弱,做作地咳了好几声,提醒母亲自己尚在病中。
桓霁鸢这才收了满口芬芳,甩袖离去,留下一句秋后算账。
桓千幽方觉得世界清静了些,正疑惑着不见心上人,便听雕花木门吱呀轻响,梓珩端了
热气腾腾的药碗疾步行近,放在桌边,见她醒来,目露自责,撩了衣袍便又跪下,嘴唇抿的死紧。
桓千幽心知这人又在钻牛角尖了,叹口气,哑声道:“傻阿珩,又不是你的错。听话,快起来,好不好?”
梓珩却只是摇头,大有长跪不起的样子。
桓千幽更觉头疼,想了想又道:“那,阿珩来喂我喝药吧。”先让他起来再说。
梓珩闻言立即站起,端了瓷碗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一勺喂给主人,神情专注而诚挚,烟水长眸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
他的动作轻柔妥帖极了,像对待易碎的琉璃、易散的彩云,让最挑剔的人都找不出毛病。
就是……这药也太苦了点吧!该不是那老婆子故意的?扎针扎不死她,想苦死她?
桓千幽欲哭无泪,苦的脸皱巴巴的,几乎变了形。
梓珩停了动作,犹豫了一下,视线游移着,看看药再看看她:“主人,药很苦吗?”
桓千幽扁嘴,一脸抗拒:“什么破药,苦的不行,我可以不喝吗?”
梓珩果然很是为难,低了眼帘,闷闷道:“主人,家主有令,您不能拒绝喝药。”
桓千幽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阿珩,你听我的还是我母亲的?我已经命令不动你了吗?”
梓珩顿觉影卫生活不易,让人叹气。有这么一个耍赖的主人,他还能怎么办呢?他只得投降:“主人要如何才能喝药?梓珩悉听尊便。”
桓千幽转转眼珠,一敲手心:“这样吧,我想听阿珩为我唱支曲子。”
一阵安静又不失尴尬的沉默后,美人面色难看:“这……恕属下愚笨,属下不会这些。”
主人是想看他的笑话吗?他自知自己只会舞刀弄剑,空有一身武艺,却口舌笨拙,身份低微,讨不得主人欢心。
如果,他能像世家公子一般,会些画技琴艺,该多好?不过,说到乐器,他对笛子略懂一二,或可献丑一番。
梓珩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承蒙主人不嫌,梓珩或可吹奏一曲。不过并非动听,恐污了主人耳朵。”
桓千幽喜不自胜,自然不会泼他冷水:“好阿珩,你愿意吹奏就已经很好了,我怎么会嫌弃。”
梓珩便道请主人稍候片刻,他去去便回。
不多时,梓珩携了玉笛返回,细细擦拭后,薄唇轻启,横笛长奏。
这笛声悠扬,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广袤漠宇似画卷浩浩展开,月华如练,长路漫漫,戍边人不归。转眼又血覆三军,马革裹尸,尘沙凄凉,一抔黄土,长歌当哭。
待到曲末,却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征人返乡,离人重聚,春暖花开,生机盎然。
待曲毕,桓千幽已然热泪盈眶,颤抖着声调问出了和前世一样的句子:“很好听,这支曲,可有名字?”
梓珩怀念地抚摸着玉笛,一字一句道:“回主人,此曲本名不归,是边塞常奏之曲,父亲教予我时,嫌此曲过于凄凉,改动了曲子末尾,因此得名当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前世时,他们逃亡途中露宿山洞,梓珩见她一直愁眉不展,遂用随身的名剑舜华挖空竹心,做了一把竹笛,吹给她听,也是这支曲子,也是这个名字。
他还说,母亲征边未还,生死难料,父亲病重身故,他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被桓府影卫营收入,无以为报,只能拼尽全力习武练功,护少主周全。
也幸好,不辱使命。
桓千幽眼睫低垂,努力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憋回去,瓮声瓮气道:“改的很好,我喜欢当归这个名字。”梓珩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赞同道:“梓珩也是。”
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桓千幽缓了神,接过药碗一口口咽了,药依旧很苦,却苦不过前世被变故冷透的心。
正暗自伤心着,唇畔却被塞了一个微凉的物事,她一惊,却条件反射咽了下去,淡淡甜味在口中化开,原来是一块蜜饯。
她猛地抬头,正撞入梓珩来不及收回的温柔目光,心顿时就化开了,仿佛鳞皮解冻,冰湖初融,新镜出匣,天光乍破,云开雾散,暖阳洒进来,温和又炙热。
梓珩敛了温柔,静静的看着她,声音认真极了:“不知主人最近为何事烦忧,属下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只盼主人心安。”
桓千幽怔了一下,忽然间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他从来就没有变过,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是她太过杞人忧天了。
而且,还让身边的人如此担心……实在是不该。她低低地笑出声来,周身郁结的哀伤和不甘便散了,眼瞳亮如银河:“阿珩,你怎么那么好。”她简直,喜欢死他了。
梓珩被夸的微微脸红,喏喏道:“主人才是最好的,梓珩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桓千幽心结初解,便展露一个让人惊艳的笑容,朝着他轻轻说:“阿珩,抱歉让你个和母亲担心了。我现在很好,待我睡一觉,醒来便无事了。阿珩,你陪着我好不好?”
梓珩放心许多,欣慰道:“主人能开颜便好,梓珩遵命。”
桓千幽闭了眼,不消片刻就睡沉了,难得没有噩梦加身,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高枕无忧,安眠到天明。
醒来后,她便觉少有的周身舒畅,神清气爽,胃口也好些了,大快朵颐,吃的津津有味。
待饱餐后,桓千幽沐浴梳洗一番,换上往日合身的衣服都略显宽松。她最近着实清减了些,不过今日精神甚佳,神采奕奕,着一身月白锦服,束浅色腰封,倒也显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修整好后,桓千幽动身前往母亲所在的锁麟阁。母亲昨日留下的一句秋后算账她还犹记于心,忙不迭地请安告罪去。
梓珩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仪态自若,端的是不动声色,若不是那和往日相比略显轻快的脚步暴露了他,她还真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桓千幽在锁麟阁门口停下,看看心上人,犹豫一下:“阿珩,我和母亲有些事情相商,你在院里等我一会好不好?也不用刻意守着,想做什么都行,累了就坐会。”
梓珩自知没有资格探听主人和家主的秘事,有些小小的失落,但听到主人虽支开他又如此照顾自己,便又开心了些,点头应是,听话地在院外守着。
桓千幽入了母亲房中,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请安行礼,桓霁鸢忙把人扶起来了,嗔怪道:“身子还未好完全,跑我这里来作甚?请安也不急于这一时。”
桓千幽沉下心,满脸严肃:“母亲,女儿有要事相告,请母亲移步暗房,以防隔墙有耳。”
桓霁鸢脸色凝重起来,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相信女儿,开启机关,步入桓府中最隐蔽的暗房。
“千千,你要说什么?”
桓千幽整理好思路,把过往陆家的阴谋勾当如实相告,又诚恳地说:“母亲若是不信,尽可以派人去凛南和凛北交界之地查问一番,这些年陆家蛰伏凛南,势力逐步壮大,一面收编能人异士、拉拢人心、秣马厉兵,一面冒用桓家名义做尽阴损害人之事,给我桓家抹黑,败坏我们在凛北的名誉,尽失民心,同时还暗中交好岷东祁都世家大族,联系密切,妄图数年后举各家之力,吞没桓家,合并凛南凛北,称霸一方。”
桓霁鸢脸黑如墨,气急败坏,惊怒交加,生生握碎了茶盏,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好一个陆家,呵,真当我桓家无人了?嫌活的命长了么?竟敢欺负到桓家头上,这笔账,咱们可要好好地和他们算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桓千幽满意的勾起唇角,笑的邪恶:“母亲不必如此动怒,左右陆家现在也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谈不上什么气候。何况,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能做的事情太多了。陆家既然敢如此作为,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不过他们行事谨慎,现在还露不出什么马脚来,我们仍需从长计议。”
于是,母女二人开始暗搓搓地制定关门打狗计划,商定好细节,考虑各方势力,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此事毕,桓千幽伸了个懒腰,锤锤肩,透过支起的轩窗瞥了一眼梓珩站的地方,笑意清浅。
桓霁鸢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了然于心,目露赞赏:“梓珩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心意相通,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桓千幽神色认真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母亲将他赠予我。阿珩特别好,您不会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等我成年了,还希望母亲赐予他下任影君的身份。”
桓霁鸢自然满口答应,感慨万千道:“千千长大了,也稳重多了。如果你父亲还在,必定甚是欣慰。母亲当时选择了梓珩,也是看他练功时身上有你父亲的影子。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好好待他便是,缺什么东西便告诉母亲,我桓府还不至于短你这些。”
母女相视一笑。桓千幽有些疲乏了,便自请告退。
商量事情颇花时间,彼时已近晌午。桓千幽了却一桩心事,步履轻盈,迈出门去,一眼便瞅见院外直直站着,眼巴巴向这边望来的梓珩。
她顿时喜笑颜开,快步向对方奔去,一头扎进心上人怀里,抱着蹭了又蹭:“让阿珩久等了呀,事情处理完了,可以回去了。”
梓珩僵了一下,大气都不敢喘,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无奈道:“主人,您先放开……”
桓千幽耍赖,哼哼唧唧:“我才不要,阿珩这么好,放开跑了怎么办。”
梓珩又气又好笑,软声哄她:“主人放心,不会的。”
桓千幽没了理由,只能撇撇嘴不舍的放开他,拉着人往回走,言笑晏晏:“阿珩,我和母亲说了,想尝试着处理些家族事务,个中之道,我还有的学呢。”
梓珩赞许地点头,想了想,又低声道:“主人身子尚弱,不若等好些了,再学也不迟。”
桓千幽什么都能夸他:“这么关心我呀,真是我的好阿珩。”
梓珩羞的快冒烟了,可怜巴巴地讨饶:“主人,别说了……”
桓千幽老神在在,不为所动,变本加厉:“怎么啦,阿珩这么好,我还不能说说了?”
梓珩揉了揉额角,被主人闹的头大,只得避开主人晶亮亮的视线,心里的喜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桓千幽佯装自己身子未痊,走的乏了,张开手理直气壮要心上人抱抱,不然背一背也行。
梓珩无奈依了,在她面前恭敬蹲下身子:“主人,上来吧。”
背上依偎来一个香香软软的身子,又轻又暖,快把他的心烫化了。
少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一个劲询问沉不沉,梓珩静默不言,背上是他的全世界,怎么会不沉呢。
他自幼福薄,失恃失祜,可苍天有眼,赐予他一个这么好的主人,让他终得偿所愿,此生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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