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举人一幅临摹的所谓“古画”成功让西厂两个太监紧张起来了,当天晚上便把他提来问话。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那张举人还被人打了……
这些日子托冯保的照顾,让他在拱辰门西的杏林书肆租住,早晚帮着老板整理书籍,平日里除了偶尔替书商默录书册,也出摊卖些字画,给人写字啥的……
方直和徐荣见他这日,有人跑到他的字画摊,要他写个“死”字!
他一愣,还傻乎乎地问来人是不是要写给仇家,谁料那来人,伸手就给他一巴掌,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他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
他确实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才将他提来问话,他跪在督公面前就开始告辽王的黑状:
“一告辽王草菅人命,纵门客行凶,当街割取活人首级;
二告辽王弄权害命,活活灌死我阿爷;
三告辽王心险而大,府中用度奢靡逾制,还收藏前朝佞王府中用物;
四告辽王私配乐户,荒淫无道,无视礼教宗法;
五告辽王徇私枉法,收买凶徒伏于官道,截杀当朝举子,抢夺证物,还妄图杀人灭口……”
……
他目光坚定,嘴皮子利索,告起状来条理清晰,铿锵有力!
可惜啊,这里是西厂,他企图煽动的是两个见惯大风大浪的太监,人精中的人精。
鸽子房有“里三层”,我这个“西厂主母”都从来没有进去过。这张举人因着手里那副临摹图,被请了进去,汇报一些只有督公和徐荣能听的事情经过。
不知道张举人跟他们讲了什么,方直回来时面色冷峻,眉目中又多了些隐隐的忧虑……
我想问清楚那副画到底隐藏着什么,张口便被方直堵了回来,他声音暗哑,只对我说了三个字:
“我累了……”
……
夜里,我正睁着眼睛复盘这件事,希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看看纰漏出在哪!方直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大手盖住我的眼睛,逼我合眼,在我耳边低低地对我说:“此事与你无关,别想了!”
大概是我合不拢的眼皮顶到了他的手掌,方直当时就预料到,我一定会皮一下插一脚……
早起方直又交代了一遍,不许插手张举人的事,之后便匆匆入宫,临走又警告一遍,还威胁我“仔细你的耳朵”!
按理说,督公重复两遍的忌讳是一定要听的,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太想知道那副画的来历,为什么方直一眼便能如此紧张?还有徐荣,百忙之中专门盯这件事?
七月初三,七夕节的节庆用物已经铺满了拱辰门大街……
我上街给方直买些应季的鲜果不算作吧?
顺便喝个茶不算逾矩吧?
一不小心偶遇一下张举人,应该说得过去吧?
张举人嘴松,要与我说那幅画来历,不能怪我吧?
嗯,我可真机智!
京城七夕节最是热闹,时值水果新上市,家家户户买来各种瓜果设香案祭拜月亮和牛郎织女。未婚的男女求姻缘;已婚的夫妇求家庭和美,从初一到初七都会有节庆用物售卖。
才去逛了一会儿,一个卖荷包的小摊吸引了我。小摊周围围了一群嬉笑怒骂的小媳妇,我也凑过去瞧热闹。
只见那长相滑稽的货郎在推销他的“和合符”。那“和合符”装在了缎子面的荷包里,只是上头绣了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东西……
“这七夕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自然要买和合符,和合符放荷包,和和美美一个被窝包!
我这可是苏州绣娘的手艺,绣的是“夫唱妇随”、“夫妻恩爱”、“耳鬓厮磨”……
大奶奶们请回去,挂在床头,准能和郎君……”
他故意停顿一下,形容猥琐,两个大拇指凑一起比划,接着道:“再多生几个大胖小子!”
小媳妇们红着脸偷笑,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我也挑了一个,虽说生不了大胖小子,图个“和和美美”的吉利兆头也不错。
这日“偶遇”张举人也进行得很顺利……
徐荣说他心智过人,只是欠了些“火候”,若有人护他教他,前途定然不可估量。而我却觉得,他只是个小聪明用错地方的书呆子!
他与他老家江陵县境内的大人物有一桩人命官司……
大人物是辽王朱宪㸅,今年不过十四岁,刚袭的爵。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讨好皇帝,这十四岁的小王爷也好道,还与皇帝促膝长谈,被皇帝赏赐夸奖。
张举人与他年龄相仿,且张举人的爷爷只是辽王府一个护卫。
区区一个护卫,却有一个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的神童孙子?
那辽王朱宪㸅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把张举人他爷爷宣到府中饮宴,席间门客小人狎闹逼迫,活活把人灌到醉死。
饮宴醉死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寻常人到有司衙门打官司未必闹得出个结果,何况这一方还是个藩王!?
张举人多有心眼儿,直接奔着权力最大的西厂来告状,带了状纸和那副《夫妻采樵图》上京,一路躲避追杀,摸爬滚打才进的京……
他说的恳切,可当日他并未赴宴,宴席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别人转达的。
更有意思的是,那幅画也是在他爷爷头七的那天,一位所谓“见义勇为”的江湖侠客偷出来交给他的……
而这些都不是徐荣和方直紧张起来的理由,真正让他们在意的,从来不是一个跋扈的王爷或者含冤的举子,只是那副《夫妻采樵图》。
那副图究竟是什么来历?
张举人有点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我,“你……还不知道?”
我对着他那还没好透的青窝眼捏了捏拳头……
他立刻灵犀通透,举着扇子防御:
“既是恩人,又是督公的夫人,告诉你也无妨……”
这幅画本是前朝佞王府中之物,武宗皇帝钦赐给了阳明先生。
阳明先生,方直的教培老师,被武宗皇帝和嘉靖皇帝绝对信任的男人!
阳明先生受召前往大藤峡平叛,一路上这幅画走哪带哪,寸步不离,可见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而这幅画却在回京的路上失窃,阳明先生曾急火攻心,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当时皇帝曾下旨让北镇抚司彻查,务必将阳明先生遗物追回,后来嘛,反正不了了之!
“阳明先生为国尽忠,鞠躬尽瘁,实乃吾辈读书人之楷模!光是那幅画,怎么到了辽王手里,就值得细查……”
咬着这一点,他又一脸严肃地描述着辽王府的罪孽……
我捂着额头,偷瞄一眼这个张举人,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集“神童”、“书呆子”、“有心眼”、“冒傻气”……于一体?还特么浑然天成!
他明显是被人挑唆了当枪头,置前程于不顾,憨儿一样进京告状!
“只是这样?只是因为这是阳明先生的遗物?”
这张举人不明所以,我却不认为这是能让方直和徐荣如此紧张的理由。
毕竟,上次我把皇帝打了他们也没那么紧张过……
我又给张举人倒了一杯茶,“说说那位江湖游侠,就是送画给你的那位好汉……”
话说那江湖游侠,也是绿林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称“盗侠楚十三”。当日辽王府饮宴,这位盗侠刚好混在宾客的仆从中。辽王向众人炫耀他收藏唐寅的画作,丫鬟拿错了,无意间向在席众人展示了那副《夫妻采樵图》。
当日在场宾客仆从众多,还都能作证……
盗侠楚十三?
蒋海说,这位长期霸占北镇抚司悬赏通缉令,悬赏金“五百两”!
这日打听到的消息没有解惑,反而让我愈发好奇那副《夫妻采樵图》背后的密辛……
出了茶馆,张举人急匆匆跑下来,叫住我,说我的东西落在座椅上。
好死不死,是刚买的和合符!
张举人红着脸,显然是看到了荷包上令人脸红心跳的绣样……
他恭恭敬敬地举着和合符,我尴尴尬尬地站在原地拿脚指头抠地板……
他先打破尴尬,对我说:
“子曰,非礼勿视……此物……小生未曾细瞧!”
他虽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那一瞬间,却也带着一丝成熟男子的戏谑。
我一把抓起揣怀里便硬着头皮快步离去,祈祷妈祖娘娘显灵,千万别让方直的眼线盯到刚才那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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