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东厂的人只抢下一条彩线编织的长命缕,那条长命缕又回到了督公手里。
攥紧了手心,督公冷着脸,日头西沉,他的影子被拉得比他人还高大。
陆炳走到他跟前,揶揄着,胡子随着笑容歪出一个欠揍的幅度:
“那话怎么说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娘子套不着流氓!可惜了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一去啊,得遇上多少装神弄鬼的老流氓?”
“谁给他出的主意?”
督公的声音很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督公轻声说话时,就是要杀人的。
陆炳嗤笑一声,“谁还能给他出主意?”
我看见督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心里的长命缕,再睁眼时,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让身侧的我都打了冷噤,督公转身就要离去。
陆炳再次叫住他,“关心则乱,到此为止,别再插手这件事,放着我来!”
督公没有回头,陆炳有些疑惑地叹了一句:
“这太监,居然是个情种?!”
情种?
陆大人也不算迟钝,他还是发现了……
我是徐荣,西厂的二把手,鸽子房佥事,
文四宝钻进蕉叶殿以前,我才是众人口中的“西厂主母”。
作为西厂的二把手,虽然主职在鸽子房,却也协助打理西厂上下闲杂事,盖章签字发饷,追着督公喂御寒进补的汤药……还真就像个主母!
外面的人一说西厂,总觉得里头都是阴险凶残的太监。
可笑!西厂和东厂可不一样,西厂上上下下只有两个太监,我和督公。哦……后来也多了个小舅子冯保。
当年督公接手西厂,一下子收服了两个完全不同的部门,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明面上的,负责西厂日常安保,在京城范围内听差的军籍武职,从小旗到千户统称“厂卫”;暗地里,挑选了江湖上各路能人异士----武功高强能办事的、路子多能拿消息的、天赋异禀能协助查案的、自己培养的……
统称鸽子卫!
文四宝曾经问过我,她算不算鸽子卫?
我反问她:“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哪里像个鸽子卫?”
十七岁的小丫头,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本事……
我只告诉她:“你怎么能是鸽子卫呢?你可是咱西厂的主母!”
认识督公的时候还是武宗朝,李侍御带他面圣,一个十岁的孩子,沉稳谨慎,对答如流。他嘴角噙着笑,看上去和李侍御是同款,温婉恭敬。
任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个小孩子,是阳明先生和张老祖宗共同教培的“豹房暗柱”。
那是一种极其隐秘的功法,据说,被选中的儿童本就是筋骨奇佳百里挑一,从小开始灌药,练体,一年后十死七八,坚持到第二年的寥寥无几。
两百个童子,成活了四个,督公是其中一个。
阳明先生给他们取了“字”: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河清就是督公的字,只是,很多年了,豹房暗柱只剩下两人,除了高义,没人再叫过他“河清”。
人活在世上,多少是要有些爱好的。
这宫里的太监,有人贪财,有人好赌,也有那个好风雅的,琴棋书画,不逊名家。
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不出来督公有什么爱好。从紫禁城到辽东再到河套,阴谋阳谋,放饵做局,朝廷的差事桩桩件件干净漂亮。就不见他为自己谋了些什么?!
他也笑,和噙在嘴角的假笑不同,每做成一件事他都会得意的笑。那时我只觉得他最大的享受便在于此,分析情报,玩弄权谋,做局,督军打胜仗。
直到,遇上文四宝的那天……
漳州海港有件热闹事,府衙门口人山人海,就跟菜市口观刑的时候差不多。
说是“观刑”也不为过,这天有个大户人家搭了台子,要新寡的女儿上吊殉节。当地还有个雅称叫“搭台死节”!
花信之年的小寡妇,哭哭唧唧在众人的呐喊和围观下,由娘家人搀着上了台。
主持仪式的先生用方言讲解着这件事情,称赞着女人殉夫的高贵,贞洁牌坊的神圣……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逼迫!
当地陪同的官员也和我们说,大户人家讲究往来清白,不允许寡妇女儿再嫁,也不想看到年轻寡妇生出是非。寡妇殉节往上报了就是贞洁牌坊,州府还有银子嘉赏,这是当地由来已久的习俗!
督公冷漠,此等民俗事,与我们西厂无关,只一双冷眼便可。
偏偏文四宝跳出来了,端着鸟铳趴在对面楼顶。
督公来了兴致,不许人打扰,小丫头点火上膛动作熟练,朝着寡妇上吊的木梁打了一铳……
声响如旱雷,木梁起火,人群惊惶四顾。
小地方的百姓甚少见过火铳,又由来信奉鬼神,也不知道谁喊了“妈祖娘娘震怒”,人群四散而逃,台子上本要上吊的小寡妇,手足无措地捧着白绫。
场面热闹极了,谁也没想到,连日来沿海追寇,风吹日晒的,倒在这小港口看了出好戏!
就是那时候,我看见督公笑了,和以往不同,笑得开心,笑得爽朗,那是第一次,我见他像个回了家的孩子,笑得毫无防备……
茶岛上逮住文四宝完全是意料之外,督公签了文四宝送来的婚书却是情理之中。
督公给了很多拘着文四宝的理由:
其一,以她为质胁迫茶岛上的火器匠人,防止火器扩散不利海防;
其二,以她为饵找到茶岛上的火器匠人,在他们中间安插鸽子卫;
其三,文四宝是个天生的火铳手,不用怎么训练就可以用;
其四,文四宝是个变数,棋盘上谁也握不稳的子……
“变数”,这是他的原话。
他所有的理由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带走文四宝是他又一次为了大明做的局。仅此而已!别无他想!
可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喜欢看文四宝的消息,乐此不疲。每天都会抽空过问文四宝的情况:
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学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又闯了什么祸……
虽说他们一年见不上几次,却早已形影不离。我才知道他的爱好,他不贪财不好色,他只爱看文四宝!
当文四宝的婚书和聘礼放在他面前时,只一瞬间,他的脸从耳朵根开始逐渐泛起红晕,他脸红了!
亏得文四宝,一封婚书把大明的西厂提督,名字能止小儿夜哭的督公大人,撩出了青涩少年郎的模样……
只是那聘礼过于寒酸,据说是文四宝这些年攒下来所有身家----四两八!
督公嘴上是嫌弃的,说数字不吉利,要冯保去回话,让凑个吉利数再来。
我怎能眼看着这等好戏再生变故?
当即我就拿出一两八替她凑了聘礼,六两六总归是个“六六大顺”的吉利数。
自从西厂有了文四宝,肃杀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值夜的厂卫会打赌她什么时候翻墙;
鸽子房里议事知道她来听墙根会猜她进屋时端的什么汤水;
从小旗到千户,每个人都会在节日收到这丫头的礼物……
众人卖她面子,倒不是因为她那瞎子都看得出来的殷勤,而是督公看向她时那种眼神,好像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只给她!
西厂本不是个活泼的地方,却因着她,连执行家法都少了许多打杀。
当文四宝被乱党掳去的消息传来,在京城听差的厂卫们无不摩拳擦掌,连闷葫芦蒋海都急了,骂骂咧咧:
“从来只有我们西厂掳人,反了天这是!?”
崔百户和辛小旗几个更是嚷着,“这场子要不讨回来以后兄弟们在各个衙门口行走还不被人笑话死?”
他们说的没错,北镇抚司十三太保里,“沈臭嘴”为首的那几个,最爱看西厂笑话!
只是,他们还没能笑明白,一封圣旨,北镇抚就司又归了西厂调度。
看得出来,督公,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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