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路垚和白幼宁不一样,他是家中幼子,上头是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的。何况路家家学渊博,无论是谁说话都是温言笑意,总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只是路垚是爹娘老来子,和兄姐年纪差得有些大。谁也不会好好听一听小三土想说些什么,更不会陪着他去玩去闹去做他想做的事。
所以路垚关于童年的记忆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廊下等阿娘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带他去听戏,等哥哥姐姐可以和他说一说外面的大千世界,还有等爹爹什么时候可以抱一抱他。路家明明人丁兴旺,却从来没有一位兄姐会像眼前的乔楚生一般,明明累得要死都一天一夜未合过眼了,却还是抵不过妹妹软言撒两句娇,便去陪她认认真真听一场戏。
倒真是一幅兄妹情深的好画卷。
假如,白幼宁也真的把他当亲哥哥的话。
路垚看得眼热,毕竟,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好姐姐别说顺着他宠着他做什么了,还精心策划了一场袭击来打破他所有的安宁。
子弹击中少年胸膛的瞬间,也打碎了乔楚生所有对美好如镜花水月般的幻想。
原来即使在上海滩,即使在他眼皮底下,他可能也护不住他。
他从来没在少年面前使过枪的,这是第一次。
可他还是没抓到那个伤他的人。
原来大名鼎鼎的乔四爷,好像也不过如此。
四十二
“你先别着急。”
手术室门外,路垚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白幼宁,和明明无比心焦熬红了眼却依旧出言安慰的乔楚生,忽然发觉他第一次那么厌恶那人心里他是她哥哥的身份认知。
“幼宁你先别担心啊。我找人给这家伙算过了,他能活到九十多岁,子孙满堂、福禄双全。”
白幼宁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并未发觉骤然静默的乔楚生眼底浓厚的悲哀、自责还有不安。
医院走廊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乔楚生不是第一次闻,可现在却觉得心口发紧有些喘不上气来。明明那样好的人,明明那位先生说他“四正星攒而为贵,福禄之曜”,明明和老天说好了啊“一生金尊玉贵、福禄双全”,明明自己放手心里护着,怎么还是让他受了伤,死生难测?
还是说,是他“命主孤煞”,连累了他?
其实听到这话的路垚也难受得紧。
他知道,金陵夫子庙那位老先生的判词一直像把刀一样悬在乔楚生心口,日日夜夜不曾移开片刻。他可以不信,可乔楚生江湖子弟,平生最信命数福报这种东西。故而他把所有欢喜都藏起来,只敢在深夜里小心翼翼地将一切温情伴着苦涩独自舔舐。
可路垚朝朝暮暮地见着,又如何能不心疼?!
少顷,一位护士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三人立马上前。
“护士,怎么样了?”
“哪位是病人家属?”
“我是。”
“我是!”
倒是异口同声。
“这个手术有风险,需要签免责协议。”
“手术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刚刚情况紧急,手续都没有办,现在补办。否则的话,我们只能做常规的抢救。你是亲属吗?”护士见男人焦急又强装镇定的神色,便向他询问。
“他是!”
“我是他老婆。”
没有人听得到路垚的话,只能听见同时响起的白幼宁的声音。
路垚也惊着了,下意识去看乔楚生。
霎那间,他发觉自己好像在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看见了灵魂的破碎。
“老婆?”乔楚生还是没忍住,想再问问。
白幼宁没看他,自顾自地说道,“只要他活着,这辈子,我会每天每时每刻陪着他,一秒钟都不跟他分开。我烦死他。”
乔楚生低下头不愿再听,也没力气再道一句安慰。他靠在墙角,揉了揉发涩的眼眶,只觉得心口的刀疤,再一次开裂化脓,疼得紧。便伸手摸了下,才想起来它早就愈合了。
路垚看见了,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乔楚生,不知为何子弹没进入身体里,只是在这里划了道很长的口子。
不过,和你胸前的疤,倒是相配得很。
四十三
直到大夫宣布路垚脱离危险了,乔楚生心口悬着的石头才将将放下了些。
安顿好白幼宁,乔楚生知道他要做的事才刚刚开始。
医院门口。
“阿伟,带人收着病房。没有我的允许,所有人禁止探视。”
“得令。”
“阿龙,通知下去,派人盯着车站还有码头。如果发现可疑的人,第一时间拿下来,回来审了再说。”
“抓错人怎么办?”
“我担着。”
“六子,跟我去趟案发现场。带上狗,杜宾、还有黑贝全都带上。”
路垚见着他把灵魂再一片一片拼凑好,却发觉他往日在自己面前藏匿完好的戾气从缝隙里铺天盖地地涌出来,笼罩着全身。他一身皮衣就这么站着,墨色的眉,血红的眼,路垚觉得自己都能看见在他身后有万鬼同哭。
路垚并不害怕,他只是心疼。这般的气势,该是从怎样的尸山血海里出来才能有的?
还有,你都三四十个小时未合眼了,还给我献了血,现在紧接着又要去探查现场。
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怎么不休息会儿?
路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判词,怎么在乔楚生的眼里,自己的命就比他的要金贵那么多?多到他可以把上海滩搅得天地变色,可以孤身夜袭,拿刀抵着黄老大的喉口。
乔楚生,你说你是为了妹妹,可你当大家都是傻子吗?谁不知道黄老大和白老爷子情同手足,又怎么会对白家大小姐动手?
路垚知道是那枚子弹吓到乔楚生了。可乔楚生不知道,这件事也吓到了少年。
少年只知道他是真的想留在上海,可他发觉他好像没有办法继续在他身边破案,即使真的很喜欢。毕竟这应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和白幼宁是一对,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可以留在上海的方式。
可以让他常常看见一个人的方式。
所以他也这么做了。
向白幼宁表达心喜,告诉乔楚生他不想再办案。
而乔楚生的回应好像只有安静。
包容且静默,不问不怨,不哀伤。
嗯,不哀伤。
假如路垚不知道他每一个夜晚是怎么过来的话。
四十四
所以乔楚生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一起办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面对耍赖不想动弹的小三土,他乐意出天价用按分钟计费,再半拖半拽把他拉到剧院门口。
这个皮影戏艺人的粉丝很多,没办法,他们只得走后门,从一个潮湿阴暗的小巷子里走。
“臭死了!你说他们倒下垃圾能死吗?”
“这个可不是垃圾的味。这是下水道泛上来的味。”
“你怎么知道?”
“这一带所有的下水道工程都是我监工的。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是老爷子派给我的第一单活。那单活我可赚了不少钱!”
小少爷看着眼前一脸怀念笑容风流的男人,低头闷笑,“我说之前我在银行上班的时候马桶怎么老堵呢!一个月得修好几回。原来是你干的活!”
“就这个报价,如果我不偷工减料的话,我还怎么赚钱啊?!”
“那你干活这么糙,心里难道不愧疚吗?”
“老爷子只要求我赚钱,其他的和我没关系。”乔楚生双手插着兜,晃晃荡荡显出一副坦然的样子。
只是这当然引起了一向自诩正义的白小姐的不认同,“那他如果要求你杀人呢?”
“那看杀谁了。”他倒是一派肆意自豪的样子。
只是一旁的路垚看得揪心。
其实路垚年少时便一直很好奇乔楚生一个小小年纪父母双亡逃难来上海的穷小子是怎么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样子的。
到底吃了多少苦,才能不满二十便在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声名赫赫?又是遭了多少罪,才当上了八大金刚之首,成了乔四爷?
可在少年面前,他从未说过一星半点。
他觉得脏。
可当他把自认最不堪的一切用这样骄傲的语气揭露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路垚真的,心疼的不像话。
前世今生,路垚都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复眼前低头的乔楚生。
上海滩呼风唤雨的乔四爷啊,就这样在少年面前低着脑袋,折下了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
但是一句安慰的话路垚都不知从何说起。
堂堂海宁路家的小少爷,自小便是金尊玉贵,天赐的出身,与乔楚生隔着千山万水,又怎么来说一句理解,道一句感同身受?
但偏偏就是这片刻的静默击垮了乔楚生心底最后的堡垒。
“最近,马上就要跟英国人开战了。可能我又要重操旧业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路呢,都是自己选的。落子无悔。”
心疼如斯,路垚不会看不出乔楚生的落寞。
他脱口而出,“巴黎、伦敦、纽约,喜欢哪个?”
不过是想告诉乔楚生,自己真的想把他放进未来。
“别思考,一二三,直接说。”
“那,巴黎吧。”毕竟你喜欢。
“那就巴黎吧!一起去。”
路先生在一旁看着眼前击掌时发愣的爱人,心酸地厉害。
乔楚生,你能不能不那么自卑?
乔楚生,你能不能抬头看看?看看你的小少爷,击掌时他的眼神温柔得都能溢出来。他从来没有,没有半分的嫌弃,只是满满的心疼,还有悲哀。
但是你都不知道。
还有,乔楚生,这个巴黎之约是作数的。
可你上辈子忘了。
PS.1.“包容且静默,不问不怨,不哀伤。”出自黄碧云。
2.献血的梗来自超话一位姐妹的分析具体是谁我忘了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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