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妖懵懵懂懂接下了一个大惊喜。他们修为不算高,运气却很好,先是得仙人传道,今又有幸被仙人收徒,隐隐约约之间,他们预感自己得到了天大的造化,自然地,也献上了十二分的恭敬。
东华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身边突然多出几个毕恭毕敬、形影不离的反倒觉得有点不习惯。他挥手示意他们几个自行安置,他自己却依旧呆在无人敢来打扰的三清观内,一如在凡间度过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冷冷清清。
过分安静的夜让他有心思思量起其他事。东华的身份就决定了他看到的远远不止事情的表象,这一起闹剧看似起于偶然,实则牵涉甚广,他仔细过了一遍孙悟空说过的话。这一国本是重佛,而经他三个便宜徒弟之后,反重道而贬佛,如果真的按照那三个傻徒弟的做法,当如何?国君昏庸,当孙悟空代表的佛门在国君面前落了道士的面子,不用多想的结果,肯定是佛门兴而道门衰。再联系一路上的见闻,凡是取经人所经之处……俱是佛法兴盛。东华叹了一声,教统之争,岂是三言两语能道清楚的?上面自有人下这一盘棋,而众生皆是棋子。
他慢慢从蒲团上站起,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一打量着神龛之上的三尊神像,倒是宝相庄严,令人生畏,但东华眼中还是写满了嫌弃——实在太丑了。他想起来,无论在哪里看到的三清神像,无论是何等模样,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真人一点都不像。东华想着想着,莞尔,凡人又没见过三清真容,不过是与其他庙里的神像一样,凭着想象做来的罢了。他的视线最后落在玉清的神像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着,思绪却从眼前的神像往别处蔓延,他在人间,看到一尊泥做的神像都禁不住想起他,那人在大罗天端坐云床,不知道可有一瞬间想起东华?记忆深处的情景好像画卷一般,一点一点展现在眼前,幼年之时的宠爱,少时的谆谆教诲,亲密无间……原来很久以前那个冷若昆仑冰雪的人也是有那般炫目的笑容的……只是,那是属于以前的东华的,而非现在的自己。
东华脸上的笑容愈加苦涩,他一手慢慢伸出来,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隐隐作痛。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就留下来了。他有点恨自己不争气。
他是一出生就有独立意识的,有生以来,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元始一人而已。说来可笑,其实自己对他并没有多深厚的父子之情。那人倒是尽心尽力为他谋划,恨不得亲力亲为。对这样的爱护,他是不知所措的,不知该如何对待,唯有笨拙地接受。可是对方何尝知晓怎么养育一个子嗣?不过是照搬宠弟弟与徒弟的套路罢了……也许还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与茫然探索吧。东华长吐一口郁气,可能正是这样,自己更没能把他当做父亲了。在年少慕艾的岁月里,自己的目光唯一追逐着的人便是他啊!名义上称为“父亲”的人。长久的岁月,有足够多的时间让他去剖析这一份感情,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到后来的释怀接受,再到最后情根深种,刻骨铭心……可能这便是情劫吧,因圣人不入劫数,所以叫他一人承担了。谁叫他恋慕的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圣人呢?哪怕有所谓“父子”的纽带牵着,也一样的不可触摸。至少他从未触及那人的内心世界,他是否也会喜欢上一个人?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他都一无所知。但大约肯定不会是他东华,“父子”的身份除了是幸运,何尝不是天堑?
只是自己想着要逾越,那人却想着如何退后。
哪怕自己前进千万步,只要他在后退,距离还是不会变近的……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真实,却绝望。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东华并没有发现,在他走神的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三清观内多了一位不请自来之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袍,束着发冠,看样式,约莫是道家的款式与图案,倒跟三清观这道家清净地十分契合。他轻轻走了进来,绰约的灯光下却并不显得鬼魅,反而优雅又从容,令人生起满室生辉之感。来人自然看到伫立在神像之前动也不动的背影,一双好看的凤眸微微眯起,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清冷,他状似不经意扫了一眼前方的神龛,眼神顺着东华的视线落在玉清神像上,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环境中传来一声轻叹:“一个泥塑而已,很好看吗?”这话很轻,似乎在唇齿之间辗转了好几遍才传出的喟叹,但分外安静的道观中,这清冷不带烟火的嗓音不亚于天籁,一下子把沉浸在回忆中的东华唤醒。
东华不敢置信,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一瞬,他带着几分怀疑、几分激动,与几分说不清的复杂情感,转过身来。
视野之中,绰约的灯光之下,朝思暮想的人对着他,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是元始天尊还能是谁!
东华下意识闭上了双眼,几息过后,才猛的一下子张开,眼前依旧存在的身影告诉他,这并非他的错觉。
真的是他……
东华的气息因为激动而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
等他理智回来,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分明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
对面的人神色没什么变化,看着愣住的东华,凤眸之中闪过一丝温情,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双唇再次张开,说的却是:“傻了?”
多么熟悉的埋汰!东华一下子找回了自己的定位,这话听过的次数可不要太多!通常是元始教导他,而他在走神的时候!他笑了笑,给了一个应答了无数次的回复:“你才傻了!”
有点蠢,但东华觉得因为岁月以及种种不可说的缘故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一下子消失了。很久以前,他们就是这么亲密的。
强自镇静,东华脸上的笑容是元始见惯了的,好像是普通的朋友见面一般,没有一丝分外的激动与应有的敬意。他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元始也对着他笑笑,冷峻的面容在那一刻变得生动起来,他道:“在你说‘冒犯圣人,该当何罪’时。”
东华沉默了半饷,垂下眼帘,道:“所以你兴师问罪来了?”
“不知东华……该当何罪?”
这一刻,他好像终于褪下了身上所有的铠甲,温和的面容变得平静而格外认真,眼中笑意消失殆尽,冷厉与寒意布满了眼眸。他心中自嘲,除了兴师问罪,你还能来做什么呢?
“我觉得我们该谈谈。”元始叹气道。
“谈什么?”东华讽刺的眼神落在元始身上,“没什么好说的,东华无视伦理,目无尊卑,冒犯圣人,罪不可赦。”他一口说出了这段话,微微转过身去,迈出一脚,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立刻就要走开。
可他多想多看一眼近在咫尺之人的容颜、多想多听一次他的声音啊!只是心中那点倔强支撑着他,不想叫他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眸罢了。多可笑的理由。
他知道元始听了这话肯定会气,一想到把他气到,心中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可元始叫他失望了,他凤眸扫过东华,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淡淡道:“我以为,我们可以谈一下你为何会喜欢上我。”
“东华,我始终想不明白。”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落在东华耳中,敲在心上。
喜欢上?东华勾唇,没错,就是喜欢“上”你呢!
这可不可以看作是元始的退让?从毫不掩饰反感厌恶到心平气和坐下长谈?
我走千百步之后,你还是会向前一步的对吧?
东华压下心中翻腾着想要痛哭一场的情绪,目光对上元始,状似无意地道:“说来话长,不如等我处理好这里的琐事再与你长谈?”
既然人来了,你就别想走了。东华心里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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