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天津卫。
年关将近,街边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尽管不久前的一个月发生过战火,但并不影响大家过年的心情。
文县的新主——张显宗张司令,正拿着一个圆形铁盒,轻车熟路的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
街边矗立着一家格格不入的店铺,玻璃橱窗内放着黑白灰色调的画,门前写着大字——百朋照相馆。照相馆的主人是一位留洋回国的先生,姓楚名邢,今年只三十五岁,脸上挂着金丝眼镜,不高不矮,身材不算纤细,是个大肚腩和胖脸,让他显出一种四十多岁的成熟与富态。
张显宗打量墙上的照片,踩着皮靴走进照相馆,楚邢见来人穿着一身蓝色军装斗篷,身后还跟着同色军装的卫兵,连忙堆笑着上前介绍。
张显宗脱下皮手套,态度温和:“这些照片都是你照的?“
楚邢笑着点头:“回长官的话,都是我照的。
张显宗好奇的拿起几张相片翻看,他在当小兵的时候就听说过照相,那是北平才有的新鲜玩意儿,可以把人照的清清楚楚,比画出来的还真:“之前没见过你,可是最近来的文县?“
楚邢答道:“正是最近回的,在国外学了照相,回家挣口饭吃。“
张显宗有了主意,对着身后的副官一招手,他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你去祥德斋买份京八样,再去祥禾买两份杏仁奶酥,连着这个,一同送去给岳姑娘。“
副官接过东西,声音洪亮,态度恭敬:“是,司令。“
那边的楚邢心神一震,没想到自己的小店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迎来文县的顶头人物。司令的名字他听过,姓张名显宗,与之相关的故事,他也略有耳闻。一是他靠叛变,摇身为文县的新主人,二是他的九姨太。
听说是个极好看的小姑娘,好看到什么程度,他没见过,只听人说她一来,前八个姨太太全没了地位,都成了不值钱的货色。脾气最大,上街就要暗骂几句狐狸精的八姨太,更是好一段时间没见着人。
没等楚邢想象出九姨太到底有多美,那厢的张显宗开了口:“楚先生能去家中拍照吗?价钱不是问题。“
这年头,当兵的多少有些不讲理,打张显宗一进门,楚邢就提着一口气。没想到新司令不像寻常长官一样嗓门粗狂,态度倨傲,还挺温和近人,他脸上的笑就多了几分真挚。
跟着张显宗往颜宅深处走,楚邢好奇的打量了几眼,心里透着迷惑——这九姨太怎么住在外头。
收回目光,他看着张显宗高兴的扶正帽子,轻轻敲门。门里传来娇俏好听的女音,听着年纪不大:“进来。”
张显宗推门而入,楚邢紧随其后。岳绮罗穿着一身黑底白花的衣裙,挽着白色披巾,俏生生的站在屋子中间。
果真好看,楚邢望着岳绮罗的脸,五官尚未完全张开,尽管稚嫩,却是透出十分姿色,别有一番风情。模样和姿态都像小妹妹,要长成未长成,声音也嫩的带了稚气,想来就是九姨太了。
“绮罗,这位是楚老板,留洋回来的,在这边开了个照相馆,大家都说他照的好,今天请他过来,给你也照几张。”
“我没心情,你让他走吧。”岳绮罗甩着脸坐在镜子前。
无心近日自投罗网,被关在了井下。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无心这人不知好歹,她不明白无心为什么不爱自己,也不明白张显宗为什么爱自己。可张显宗爱自己有什么用,凡夫俗子,死了就没了,她要的是无心。
岳绮罗把手放在梳妆桌上,心想无心有着不灭的肉体,自己有着不灭的灵魂。如果自己的灵魂控制了无心的肉体,结果该有多美妙?
只是爱上肉体,算不算爱?应该也算。岳绮罗不动声色的坐着,自己几辈子没有爱过人,如今终于爱了。无心的身体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一扫桌上的珠宝盒子,岳绮罗撅了撅嘴,论年纪,她翻尸倒骨的把几辈子全加起来,高了张显宗不知凡几,哪用得着他用这些哄小姑娘的手段讨好自己。
那边的张显宗歉意的看了眼楚邢,又走到岳绮罗身后:“绮罗,怎么了。”
岳绮罗的声音冰冷甜美,像往糖水里丢了冰:“你能不能别把我当小姑娘看,成天弄这些没用的有什么意思,你看看你送我的这些珠宝首饰。”她拿起一串项链,皱起小小的眉头:“除了占地方,没有半点用处。还有那些糖果点心,腻的我牙疼,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拿起一面镜子,岳绮罗十分满意的审视了自己,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觉得自己真是可爱到美丽之至了。但凡无心不是个睁眼瞎,都应该喜欢自己。
最近的天气越发寒冷,井底的水也快要结冰,无心已经冻了三天,冷得发抖。可谁让他不知好歹,放着她这样的大小姐不喜欢,偏偏喜欢李月牙那样的乡下丫头。日久生情,她把无心关的久一点,无心就能知道她有多好了。
张显宗没说话,也无话可接,他始终看岳绮罗是个小小的妖女。小妖女的本事再大,也能当成个小姑娘。小媳妇老媳妇要为一家人的活计日夜操劳,可岳绮罗要人哄着捧着,要拿最好的衣裳首饰才能相配,不为其他,只因为她是个阴森森的美丽小姑娘。
楚邢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两人,没想到九姨太的气性如此之高,简直要超出一般的正房夫人。张司令还真是喜欢她,这样的话听在耳朵里,也不发火。
门外进来一名卫兵:“报告司令,井下的人嚷嚷着他要投降。”
岳绮罗高兴的转头:“当真?”
“是。”
放下手中的镜子,岳绮罗大步流星的走出门外。
拍照的主角退场,楚邢进退两难的看着张显宗,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张显宗匆匆跟着岳绮罗往外走,忙里偷闲的吩咐副官带楚邢下去休息。
无心是个油腔滑调,不怀好意的小白脸。如果无心类似寻常人,张显宗不会如此担心,可无心像个有毒的玩具,岳绮罗得了这样危险的东西,他总要在一边盯着。
副官很贴心的帮楚邢提着手上的东西,礼貌的带着楚先生往客厅走。
楚邢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九姨太,却被副官提前打断了。原来九姨太不是九姨太,只是岳姑娘。
副官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今天却大发善心的为楚邢多讲了几句。
岳姑娘来历不详,是张司令当参谋长时,从街上捡来的。捡来的时候是个叫花子,浑身乱糟糟又脏兮兮,洗干净了倒是非常好看,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岳姑娘没被张司令收房,不明不白的住在家里,地位却高,首饰点心从不缺,全靠张司令亲自挑选,得空就去瞧人。
文县是张司令的文县,可岳姑娘才是文县的第一人。
楚邢端正的坐在厅子里喝热茶,谈笑风生的同副官讲自己在留洋的事。门外传来皮靴轧过积雪的声音,一名卫兵走进来,恭敬的请楚邢去拍照。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楚邢利落的拿上东西,跟着副官往院子里走。
岳绮罗换了身月牙白旗袍,又黑又密的头发梳成辫子,戴着珍珠项链和玉石耳坠,欢欢喜喜的和无心坐在摆好的椅子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张显宗带着几名卫兵站在一边,眼神不善的盯着无心。
楚邢看着新出场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没资格多问,循规蹈矩的给两人拍了照片。看着岳绮罗双手搂住无心的脖子,往无心腿上一坐。楚邢心想:“原来岳姑娘心有所属,眼前的男人确实长得好,浓眉大眼的,能讨人喜欢。“
岳绮罗拍完两张照,心满意足的去换衣服,对于无心,她就是老虎吃天,不好下爪,所以十分满意他能识时务。
“这东西这么稀奇,真能照出人影来?“
楚邢趁着空挡调整相机,对于无心的态度是有问必答:“是啊,这西洋玩意儿就是好,照的可清楚了。“
张显宗看无心另有动作,悄悄挪过去几步。无心见张显宗靠近,笑眯眯的打着马虎眼。
岳绮罗穿着孔雀绿旗袍,披着白纱走出门外,张显宗见她出来,往后退了几步。
身后传来尖锐的痛呼,是岳绮罗身形不稳的捂着脸。无心跑了!
张显宗火急火燎的扶住她:“绮罗!“他咬牙切齿的对周围的士兵下令:”愣着干嘛,去追人!“
岳绮罗靠在张显宗身上,没想到无心竟敢伤了自己,还敢公然逃跑。
忍住腐蚀的痛意,她压低童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四个字一出来,张显宗心里就有数了。带着人马蜂拥而出,岳绮罗站在院内,就听外面槍声响成一片,纵算无心能够飞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弹打成筛子!
楚邢没想到形式变化如此之快,僵直的站在相机旁边,看着岳绮罗仪态万千的往外走。
楚邢在原地擦了擦汗,没想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会说出如此杀气腾腾的话。看来岳姑娘也不是真的喜欢小白脸,要是真喜欢,怎么好端端的要打杀。那小白脸也是可怜,平白没了性命。
看着卫兵抬进门的一筐碎肉,楚邢头上又是一层汗:原来张司令也是心狠手辣之人。
目送岳绮罗回房,张显宗脱下皮手套,走近楚邢:“楚先生受惊了,今天就到这里,价钱再加三成,给楚先生压压惊。“
楚邢恭恭敬敬的谢过张显宗,硬着头皮问了句:“张司令,这照片还要吗?”
张显宗摸了摸相机架子:“你给我也拍一张,同刚刚的第一张,一起洗出来。”
轻车熟路的调了调相机,楚邢看着张显宗站在岳绮罗坐过的凳子边,忍不住开口:“张司令,要不您坐在那边的凳子上,两张照片从中间剪开,贴在一起,就像一张照片。”
说完这话,楚邢又是一头汗,暗怪自己多嘴——这话简直是拐着弯骂张司令自作多情。
但张显宗只是笑了笑,让楚邢就这样拍。
岳绮罗不给他好脸色,也不会喜笑颜开的和他拍照。可他乐得把岳绮罗供的高自己一等,既然高自己一等,就不应该和她平起平坐的坐在同一张相片里,更不论这只是拼凑出的一场好梦。他不仅爱她,也敬她。
吩咐副官送走楚邢,张显宗独自走进岳绮罗的房间。
岳绮罗换回了红色衣裙,花团锦簇的站在装有无心的大缸前:“不过就是想留下你,你这又是何苦?”
余光一瞥进门的张显宗,她不信无心会真的死了,既然没有魂魄,他的玄妙必然就在身体上。世间的一切都令她索然无味,除了道术,以及无心。万一无心真的能死而复生,万一她能找到无心不死的秘密,万一无心遭此大难能回心转意爱上自己,自己岂不就是可以活得更快乐了?
如果以上的“万一”全不成立,那她就想办法宰了顾玄武,为张显宗除去眼中钉。反正跟着张显宗也不坏,张显宗在她面前,时常温柔的让她坐立不安。
悄悄拿到洗好的照片,张显宗把照片里的无心剪下,去看岳绮罗的盈盈笑眼。岳绮罗不爱他,可是他爱她。
张显宗想,凭他如今的家业,岳绮罗愿意嫁给他,那他一定会让她做一个舒舒服服的小少奶奶;如果不愿意,那他也可以让她过的像个千尊万贵的大小姐。岳绮罗要走,他不会阻拦,可岳绮罗要来,他一定夜以继日的去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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