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确实如所预料的骤然入秋,凉爽宜人,冷热适中。白色轻柔的帐子已经不太放下,竹席换成了单薄的床单,连晚上盖的被子也稍微变厚了小一层。
岳绮罗的好胃口在两天前莫名消失了,糖果点心还是照吃,可吃的也不如刚醒的那段时间多。因着她的变化,张显宗更上一层楼的愁起来,身体的一切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元神也是找不出问题,可岳绮罗的情况却是没有好转。
张显宗左思右想,决定不能坐以待毙,打算先带着岳绮罗到医院看看,如果身体确实没有丝毫毛病,再找其他原因。
戈登道15号的清源医院,前身乃是董事道的维多利亚医院。维多利亚医院建于清末,30年代时因地块较小发展受限,于是和其属下的产妇调养院合并,改组为英国医院,迁出董事道,成为了现如今的清源医院。
医院里驻扎着许多医生,中洋混杂,患者也多是租界里的华人与洋人。
张显宗且问且找的带着岳绮罗上了楼,护士护工看他文质彬彬进退有礼,大多也很乐意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看诊室坐着一位花白头发老掉牙的大胡子洋医生,因为他的年纪,所以颇让人觉得他和蔼可亲医术高明,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拉着岳绮罗坐下,大胡子医生先是例行公事的想拿听诊器探探岳绮罗的心率,岳绮罗一下躲到张显宗身后,只探出一个戒备的小脑袋,和素未谋面的大胡子洋医生相比,张显宗显然更为可靠。
大胡子医生并不计较的收回了听诊器,很可亲的笑了几下,不仅因为他长久的好脾气,也因为眼前扎小辫的红裙子小姑娘眼神清澈,并无恶意。洋医生本是说着一口洋气颇浓的中文,因为语言和词汇的限制,在知道张显宗能留过洋能讲英语后,他索性换回母语,两人半英半中的交流起来。
岳绮罗好奇的把眼前的大胡子打量了一遍,打量完毕,她坐回凳子,伸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大胡子。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张显宗没料到她自作主张的行为,颇为内疚的道了歉。
大胡子医生很和蔼开口:“密斯岳很可爱。”
岳绮罗歪头绞了一下辫子,咯咯咯的笑起来,声音一如既往的软糯稚嫩:“我见过你。”
张显宗转头看向她,尽管岳绮罗的话不是对着他说的,他依旧很高兴,也发现自己竟然是很想念很想念她的声音。
大胡子医生也很意外,因为眼前可爱的密斯岳并不像密斯特张说的那样,是个不说话不搭理人的失忆小姑娘。可惜的是,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密斯岳。
微微弯腰探头和岳绮罗平视,大胡子医生笑着问她:“密斯岳在哪里见过我?”
岳绮罗又笑了一下:“我就是见过你。“
大胡子医生很有耐心继续对她提问:“密斯岳是不是记错了,如果密斯岳多告诉我一点细节,也许我能想起来。“
岳绮罗又把面前的大胡子医生审视了一遍,末了,她右手托腮,添了一下后槽牙,得意的笑起来:“我就是见过你,我牙疼,你给我看过牙。”随即,她更加高兴的笑起来:“张显宗带我去的,是张显宗,对不对。”
张显宗呼吸不上来了,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控制不住的抓住了岳绮罗的手:“绮罗,你想起我了?”
岳绮罗看了他一眼,瑟缩的抽回自己的手,低着脑袋一下一下摆弄着自己的裙子。
张显宗的手伸了伸,终究是放了下来。
握着岳绮罗的手腕出了医院,张显宗所得到的诊断无非是身体很健康,或许是精神受了刺激,也或许是内向抑郁,总之要耐心一点,可以多讲讲以前的事,看看以前的人。可天知道,他已经说了快一个月了。
大胡子医生倒很好心的安慰张显宗,毕竟今天的事情类似于突飞猛进,也很明确的告诉他,自己没有兼职过牙医,或许只是长得像那位洋人传教士。至于是不是真的像,两人已经无法拿来比较了,当年的教堂或许早已在战火中空无一人。但无论是大胡子医生,还是洋教父,两人都是统一的花白头发,老的掉了牙。
张显宗本是老老实实的握着岳绮罗的手腕,出了医院没几步,他向上一滑,握紧了岳绮罗的手。岳绮罗本是在看路边的风景,被他猝不及防的一握,十分不安的想把手抽出来。
张显宗任她使劲,不肯放开,他的心里像压着重重的石头,一口气堵的上不去下不来:“绮罗,民国六年冬天,我们去教堂找教父看了牙,回来的时候我还牵你手了,你不记得,可我就是张显宗。”说完,张显宗垂下眼帘拉着她的手继续走。
岳绮罗挣了半天也没挣开,看了看四周,原本新奇的事物变得陌生起来,其实一切本就是陌生的,她忽然开始害怕,张显宗是谁,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张显宗带她看牙,她也不知道,就连她自己是谁,更是不知道,只是张显宗天天绮罗绮罗的叫她,所以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个名字的主人。
惶惶然的思前想后,包括自己,原来她竟是谁也不认识,什么也记不得。
感到岳绮罗的手莫名冰冷滑腻起来,张显宗后悔又自责,认为自己不该昏头昏脑的吓她。
轻轻抓回岳绮罗的手腕,看着岳绮罗略微苍白的脸,张显宗伸手在她的背上安抚了一下:“我不该吓唬你,除非你愿意,我以后不会这样,你别怕了,行不行?你想不想吃蛋糕和豆花?我带你去坐电车,你坐过船没有,想不想坐?海上的船没什么意思,晃来晃去,除了船上的人,只能看大海,看来看去都一样,也没什么意思。我带你去祥德斋,你自己选喜欢的点心,怎么样,现在就去。”
岳绮罗倒不是被他吓到,只是惊吓于毫无着落的陌生感。怔怔的看着语无伦次的张显宗,岳绮罗心中一动,除了他,谁会对自己这样好?为什么是好,还是不知道,因为搜肠刮肚的连个比较的对象都没有,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他很好很好。
张显宗说过的上海天津,她全不记得。他送的点心蛋糕,还有裙子,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喜欢,倘若真要选出一个和她一起的人,她一定选张显宗。
其实她不怕他,只是本能的不愿意让人牵自己抱自己。其实她也不应该对他爱答不理,如果没有张显宗,一切都会是陌生。
十分不安的想到自己称不上好的态度,她撞到张显宗怀里,一下扑抱住他。
仰头看着张显宗,岳绮罗无意识的开口:“你也会丢下我吗?”
岳绮罗久违的亲近几乎让张显宗惶恐的手脚僵住了,然而说出的话更让他惶恐,因为对她的过往知之甚少,所以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把她围起来,再也不受伤害。
像搂炭火似的虚虚搂住岳绮罗的背,张显宗另一只手放在她厚密的头发上:“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跟着你。”
岳绮罗闻着自己从没关心过的香水味,感受着张显宗放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不安的退了出来,依旧是不想被人抱着。
抓着张显宗的衣袖,她像小妹妹牵大哥哥一样牵着他,左右看了几遍,岳绮罗发现自己是不太认识路的,于是仰脸开口:“我们还去祥德斋吗?不去的话就回家吧,我现在不想呆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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