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绮罗已经在上海呆了几天,一个寻常的傍晚,唐山海像往常一样敲开了她的房门:“我今天要带碧城去出去吃饭。你吃过西餐没有,想不想一起去?还是我帮你把饭做了。”
岳绮罗一眨眼睛,点了点头。
西餐这种东西,岳绮罗或许是吃过的,只是回忆不起来。每天都在忙着找张显宗,对吃的不甚在意。没有张显宗管着照顾着,她往往是肚子饿了才想起要吃饭。有时去了荒凉的深山野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指使纸人抓了兔子田鼠来吃。
两人并排下了楼,正看见徐碧城坐在副驾驶上,捧着一束红玫瑰轻嗅。花是很大很多的一束,包扎精致,快要把面前的空间填满了。
岳绮罗满眼都是徐碧城手里的花,无声的一撇嘴,突然不动了。
唐山海看她没跟上,往回走了两步,俯身问道:“怎么了?”
岳绮罗不说话,只是目光一扫他的背后。
唐山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一笑,开口解释:“今天是我和碧城的结婚纪念日,我一时忘了,是柳小姐提醒的我,花也是她教我送的。”
岳绮罗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坐在了车后排。
途中经过一家挂了红灯笼的湘菜馆,徐碧城喊住了车:“就停这儿吧,我想吃湘菜。”
唐山海一皱眉,有些不解:“可是我在红磨坊都订好位置了。”
徐碧城没等他说完,自顾自的下车,走了进去。这样的行为,其实不太礼貌,唐山海心里有些尴尬,却也无可奈何。吃饭不过是件小事,就随徐碧城好了。转头看向后排的岳绮罗,他倒很抱歉,因为事先告诉她可以吃西餐。
“要不今天吃湘菜,改天我再请你吃西餐。”
岳绮罗有些不高兴,不是因为临时改了主意,也不是因为真的想吃西餐,只是看不惯徐碧城。
轻轻从鼻子里哼出声,岳绮罗出声:“她倒不领你的好意。”
这话说完,她又后悔,因为她比徐碧城更知道怎么伤张显宗的心。
张显宗欢天喜地的找来东西送她,她吃了无心的绊子,对那些东西爱答不理,只怪它们占地方,没有半点用处。张显宗没说不高兴,往往是一个人无措失落的站在一边,耷拉着眼角,像是想说话却不懂开口。
望见唐山海脸上善意又讨好的笑,岳绮罗的心脏一涨一涨的疼痛,那颗早已痊愈的牙齿受到影响,和心脏一起疼痛了。
轻轻揉了揉脸,她冲唐山海开口:“西餐有什么好吃的,我吃过,还没你做的饭好吃。你没给我做过湘菜,我今天想吃湘菜。“
唐山海不可置否的一笑。岳绮罗好像总是不晓得和他客气,连好心妥协的话都说得颐指气使:“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不会说话不算数。明天就带你吃西餐,你不喜欢外面的,我也可以给你做一份。“
岳绮罗一歪头,忽然笑了:“徐碧城不许去,你明天只带我去。”
唐山海也跟着她笑,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好,就我们两个。”
两人开门下了车,正要迈开步子,一道拔高调门的声音传了过来。
“岳绮罗!”
来人正是无心,他穿着背带裤搭白衬衫,外面加了个杏色外套。
无心这些年混的不算好,离开顾玄武后他一直在流浪,也没找到新相好。抗日战争打了几年,战况很不分明,到处都不太平。他有一次闯到枪战区,被手榴弹炸的只剩个腿,没有顾玄武和月牙的照料,花了将近一年才长回人形。
他也在无名荒山待过,荒山里人少食多,他吃了很多田鼠与蝙蝠,唯一一次遇到不幸,是睡觉的时候被野猪啃了一口。可山里也不能久待,夏天一过,天气便渐渐变的不适合人居住。
几番比较之下,大都会反倒更安全,于是他拎着一只帆布旅行袋下了山。有车坐车,有船坐船,糊里糊涂的到了上海。把身上仅有的积蓄交给了房东,他终于一无所有。
他想像从前一样当个法师混吃混喝,可如今已经不兴封建迷信那一套了。
找个正经事赚饭吃,他也不愿意,一是他体质特殊,不像正常人一样会老会死,二是他懒散惯了,实在受不了干活那一套。
长久的挨饿让他比以往消瘦了很多,眼睛更大更黑,脖子细了一圈,顶住了他皮包骨的大脑袋。在上海了游荡了几天,他也没吃上几口热饭热汤。今晚坐在街头,真恨不得钻进地下,效仿蟒蛇冬眠。
乍一看到岳绮罗这个老熟人,他仿佛看到了救世主。恨不得摆个香炉,再烧上三根香,只希望岳绮罗能救济救济他。
岳绮罗这些年没有什么朋友,她早就算不得人了,和人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对这道声音的主人感到好奇。
定睛一看,她从消瘦的面颊中半猜半蒙的认出了无心。
“无心?”
岳绮罗能喊出他的名字,看来是还认识他。想到这里,无心乐开了花:“您老还记得我呢,真是好久不见了。”
目光一转,他发现岳绮罗身边还站了个西装革履的翩翩公子。仔细看了看,他又乐了:“张显宗?你没死啊,还跟着岳绮罗呢。混的不错,穿的人模人样的。”
岳绮罗看着无心嘻嘻哈哈的鬼样子,大概猜出了他的处境,想来不是很好。
没等她问话,无心先开了口:“岳绮罗,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现在过的这么好,能不能接济接济我。实话跟你说,我这些年过的相当凄惨,已经快五天没吃饭了。”
无心毫不掩饰的买穷,简直能当场痛哭流涕,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岳绮罗扯了扯嘴角,认为他这样的德行,真是一如既往,不值一提。
许久没见无心,早懒得恨他,也没有时间想他。恨没有,爱自然也不会有。
由爱生恨,爱恨全无。
如今再见无心,生不起一点波澜。可还是会不由自主的百感交集,像是条条大河汇到一处,让她有些头晕。
大雪纷飞的早春三月,穿过肋骨留下丝丝血迹的青草,滴血的利刃,还有大火之下的骸骨,竟是一股脑的冲了出来。
牙齿开始若有似无的害疼,岳绮罗抬手揉了揉脸,大抵是最近糖豆吃多了的缘故。
唐山海看她一晚上揉了两次脸,一颗心悬了起来:“你怎么了?”
岳绮罗放下手,摇了摇头。牙疼也没什么,她找到了张显宗,张显宗会带她看牙。
无心还在一旁端着笑脸,岳绮罗出门并未带钱,于是伸手拉了一下唐山海的袖子。
唐山海看出了岳绮罗的意思,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把钱递了过去。对于不甚亲近的人,他永远都会保持一副温和得体的笑:“这位先生和绮罗认识,不妨一起吃个饭。”
心里一阵迷糊和古怪,眼前的小白脸也叫他张显宗,而且和岳绮罗认识,或许自己可以从他那里知道一点岳绮罗的底细。只是张显宗,到底是岳绮罗的什么人?
唐山海心里胀了几下。岳绮罗巴着自己不放,又跋山涉水的找他,大概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唐山海开口请吃饭,无心当然求之不得。白得一笔钱,还能白吃一顿,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就数这件最好了。但他也看出了不对劲,唐山海似乎并不认识自己。
一行三人往菜馆走,岳绮罗落后一步,压低声音:“无心,张显宗投胎转世,如今叫唐山海。我找了他许久,你不要乱说话,也不许添乱。”
无心点了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会管好嘴巴。
馆子里熙熙攘攘的坐满了人,已经没有空位。唐山海抬头望了一圈,才发现徐碧城已经在二楼落座,同座的是李小男和陈深。真是巧了,陈深也来这里吃饭。
李小男见他们来了,很是热情:“唐队长,岳小姐,你们来了,和我们一起吧,我们桌子大。”
唐山海为岳绮罗拉开一条凳子,无心人生地不熟,本想挤在唐山海旁边。可是唐山海左手徐碧城,右手岳绮罗。无心退而求其次,坐在了岳绮罗和李小男之间。
桌上三人,陈深穿的随意,还是往日的皮夹克配领带。李小男今晚穿了件翠绿色的洋裙,梳了披肩的卷发,嘴上涂了亮晶晶的口红,显然是精心打扮了的。徐碧城一脸浅浅的笑意,总看着陈深。
李小男性格外向活泼,从明目张胆的追陈深就已经可见一斑。一桌三人,她先问出了声:“唐队长,这位是?”
“绮罗的朋友,恰好碰上了,一起吃个饭。没想到李小姐和陈队长也在,真是打扰了。”
“不碍事,不碍事,我和陈深点了一桌子鱼,正愁吃不完呢。”
“那,谢谢李小姐了。”
无心看李小男长得好看,也摆上礼貌的笑:“谢谢李小姐。”
饭菜还没上,一桌六人只好没话找话的聊起天。唐山海看了徐碧城一眼,略带歉意和无奈的笑了笑:“今天本来要去吃西餐的,半路上碧城改说要吃湘菜,真是拿不准她的心思。”
陈深不端正的接了话:“这女人的心思啊,男人永远都猜不透。”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无心没心情接话,因为这聊天让他昏头转向,搞不清桌上五人的关系。
一条小白蛇从无心的帆布包里钻了出来。白琉璃在无心的包里闷了一天,苦哈哈的早烦了。听见外面热闹的动静,按耐不住的想要出来看看。
岳绮罗嗅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息,率先发现了白蛇。她发现了,唐山海也发现了,紧接着李小男也发现了。
李小男一抓陈深的手臂:“陈深!有蛇。”
李小男一出声,所有人都看向无心的帆布包。
无心饿的发昏,四周飘着饭菜的香味,更是让他昏的不行。
眼见众人投来目光,他气的在白蛇头上打了个爆栗,暗骂白琉璃这个死鬼坏事。白琉璃居于白蛇身体内,两颗黑豆大的眼睛颇为不满的瞪了无心一眼。
无心把白蛇捏出来,嬉皮笑脸的开口:“李小姐别怕,它不咬人,还很通人性呢。”
说着他伸手向左一指:“白琉璃,转。”
蛇脑袋立刻转向了右方。无心连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开口,白琉璃把脑袋又摆向了左方。
无心被白琉璃摆了一道,不好马上发作,对着一桌人笑道:“看见没有。我让他往东,他不敢不往西。“
李小男感到惊奇:“吴先生的蛇真好玩,我还以为它不听话呢。我从前也见过蛇,但是都不如你的好看,也没你的通人性。“
白琉璃听李小男夸他好看,得意的吐了吐蛇信子,又对着李小男甩了甩脑袋。相比于神秘莫测的岳绮罗和胆颤心惊的徐碧城,它更喜欢眼前漂亮活泼的李小男。
无心看着差不多了,把白琉璃塞回布包,悄悄对着蛇脑袋连弹九指。白琉璃被他打得发懵,等到反应过来,无心已经把手抽出口袋,又把帆布包卷紧了。
一位服务生端来了一盘鱼,徐碧城转头一看,大惊失色——陶大春,陶大春为什么在这里?
四目相对,陶大春一惊,他不知道徐碧城和唐山海也会来这里吃饭。徐碧城的脸控制不住的发白,她害怕今晚有针对陈深的暗杀。
唐山海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紧。今晚吃饭,不过是个巧合,竟是误打误撞的遇上了飓风队的计划。现在有徐碧城在,陶大春不可能杀成陈深。他若不设法阻拦,徐碧城怕是要坏事。
起身拦住陶大春的盘子和脸,唐山海使了个眼色:“这鱼有点生,我太太肠胃不好,再拿去做做。“
岳绮罗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从刘海下看了三人一眼,她认得陶大春,唐山海和他见过面。
徐碧城的表情透着一股紧张不安,陈深看出端倪,起身要找陶大春问话。
唐山海不敢轻举妄动,只用眼神示意陶大春赶快走。陈深却是到了楼梯口,把路拦住了:“喂,你过来一下。”
陶大春低着头,面露狠色,已经准备丢菜掏枪。
岳绮罗冷不防起身走到陶大春面前接过盘子:“这鱼确实有点生,你们开店做生意,就不怕吃坏了客人。”
说着,她又把鱼放在无心面前:“你不是喜欢吃夹生的鱼吗?今晚也算凑巧。”
陶大春怔在原地有些无措,鱼里下了毒,他只想杀了陈深这样的汉奸,并不愿意害了无辜的人。
岳绮罗放完菜,冷着脸对陶大春开口:“往后做事小心一些。你是店里的伙计,做菜的事赖不上你。我们也不找店里的麻烦,事情闹大了,大家都不好看。我们等了许久,你去催催后厨,把我们的菜端上来。”
陶大春一咬牙,朝着众人歉意的弯腰陪笑:“先生小姐,真是抱歉,我去和做事的人说上一声。”
起身的三人又坐回凳子。无心毫无畏惧,才不害怕,早就拿起筷子大吃大喝了。
唐山海脸上风轻云淡,心里一阵内疚,只怕害了人。岳绮罗伸出手指,在他手背上点了两下。唐山海会意,张开巴掌。一根肉感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手心,是岳绮罗写了字:他不怕。
写完字,岳绮罗的脚尖轻轻踢了踢无心。无心还是个一头雾水的状态,但也看出了这鱼的不寻常,既然岳绮罗和唐山海开了头,他自然要顺着他们的意思走。
“鱼肚子上的膘没剃干净,后厨的人赶着上菜,蒸的还不够。我家是屠户出生,我爹我娘从小就说我是个怪胎,生荤不忌。你们还是吃后面的菜吧。”
这顿饭算是开了个大彩头,除了李小男和无心,其他四人各有各的心思。
回到国富门路,徐碧城关了门,立刻质问唐山海,今晚陶大春来饭店当服务员,是不是要刺杀陈深。唐山海并不知道今晚的暗杀行动,好意解释了一番。
但徐碧城耿耿于怀,根本不愿听,非要向组织报告唐山海的擅自行动。唐山海拿不住她这样的性子,家国大事,怎么能为徐碧城的一厢情愿让路。无可奈何之下,他只是暗自生气。
他生气,岳绮罗也一脸怒意。一挥袖子打散从对面回来的小纸人,她没看出徐碧城有多聪明,帮不了忙倒也罢了,现在还敢和唐山海唱反调。她是忘了自己该做的事吗?真是拖后腿的累赘!
“砰砰砰”拍开对面的房门,岳绮罗手上握了把寒光的匕首。唐山海见她情绪不对,把她拉回了房。
“怎么了?”
岳绮罗目光森冷,小脸面无表情:“那徐碧城有什么好,只会拖后腿。这样的人给你做搭档,迟早会被她害死。我帮你杀了她,神不知鬼不觉。“
岳绮罗看着年纪不大,说出的话确实心狠。唐山海见她不似作假,只能拽住她的手:“不能杀她,她只是一时看不清是非,没犯大错。要是她死了,我在行动处更容易被人怀疑。“
岳绮罗在原地站了一瞬,甩开唐山海的手:“我早和你说过,我会帮你,你想杀陈深,我会想办法。“
唐山海顿时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到底是谁?“
“不用管这些,你只需要知道我会帮你。“说罢,她丢了匕首,坐在凳子上打开一罐糖豆,嘎蹦嘎哺的吃了起来。
唐山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岳绮罗抱着个糖罐子吃个没完,又想起她晚上揉脸的动作,斟酌着开了口:“你早点休息,少吃些糖,糖吃多了该牙疼。“
岳绮罗手一顿,盖上了盖子。没说话,也不抬头。
两个人一坐一站的停了许久。岳绮罗不动,唐山海也不走。
“张显宗。“岳绮罗先开口:”你还没送过花给我。“
唐山海先是一愣,然后开始手足无措:“我明天给你买一束。“
“我不要徐碧城那样的。“
“好。“
“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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