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生是被先生的戒尺打醒的,当时的天正在下大雨。
初秋的瓢泼大雨来的很蹊跷,佃户忙着在地里查看,抽了芽的麦子怕雨打了。庄上一排忙碌,连带着伐木人也来充人手。
允生是被管家从学堂拎到富太太的跟前的,管家将先生的一番微词向富太太转速了一遍,允生低头,佩服管家可以一字不差,甚至连语音语调都能复述得如此传神,怎么没见他在赶集时表演皮影戏?
富太太那天着实生气了,允生最近因为身体刚好,管的松散,富太太觉得是时候让他接受点教训。于是便罚他不许吃完饭,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富家的祠堂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建在岷江边富家的另一头,周围除了一处密林,就是隔江而望的长山。傍晚的树林渐渐被暗淡笼罩,树影光怪陆离,有些灰暗恐怖。允生由小厮陪着,先是给各位先祖上了香,然后便在祠堂当中跪定。小厮是富太太身边的人,自然是不会放水,说是两个时辰,真的是一刻也不会少。允生老实,不像表兄表弟会偷偷给膝盖塞棉垫,主要是表兄弟也没有知会过他还有这种操作,所以实实在在地拿真骨肉亲地板,磋磨了两个时辰。入夜微凉,初秋的风清爽异常,允生白日穿的单薄,此刻就觉得有些许凉,忍不住拢了拢衣服,继续困倦地喃喃背着《弟子规》,其实整颗心早已惶惶然不知何处。明月当空,如一轮圆盘,照得整个祠堂如点了一盏昏黄的大灯,月光乘着凉风如水,还带着丝海的腥味。
海的腥味?允生觉出空气中不该属于这里的味道,却见一条金色的龙在祠堂上空一闪,便见敖蓉带着春儿,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有个几十年难见的祭祀,春儿说要带你去。”敖蓉少有的一本正经,少了平日没有正形的嬉闹和调侃,语气严肃肃穆。
允生还张着嘴没反应过来,敖蓉有些着急地说,“快赶不上时辰了,走吧!”说完,一阵风起,允生已经和春儿一前一后坐在敖蓉的身上了。
允生本想问春儿是个什么祭祀,却见春儿也一脸严肃,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他们飞过岷江,绕过长山山腰,冲着月亮,向西飞去。因为月光,允生清楚地看到了脚下的山川树木和村庄,这是他第二次乘风而行,让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和昌黎一起御风行走的经历。那次虽然飞得不远,却也给他了很多震撼,只是,昌黎与敖蓉不同,敖蓉飞行平稳滑润,如游龙戏水,虽然快但是悠然。而昌黎飞行,带着速度的迅猛和锋利,着实让允生好一阵晕。
正在允生胡思乱想发呆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幽蓝的海域,海面微波攒动,仿佛无边无际地与天界相接,在水面的尽头,月亮照着四周,明亮异常,只见月下有一个阔大如大船一般地生物,似鱼非鱼,稳稳地浮在海面,如一块小岛。只见那生物油亮的皮肤,被海水一层层洗刷,显得更加光亮。
巨鲸,允生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是它,隐隐猜到今天的祭祀和这个巨鲸有关。
正在这时,海上忽然升起一个**样脑袋的神官,一身祈祷的吉服,戴冠,拂尘一甩,悠远深沉地声音想起,“吉时已到”。
只见神官身前升起了一张金光灿灿的供桌,上面酒水果品等一应贡品齐全,两盏白烛闪烁,和供桌稳稳地升到了半空,停在了神官身前。随后,神官身后的空中便慢慢浮现出一条靛蓝龙神,金色髯须龙鳍龙尾的巨龙,周围围着十二条金色的龙,他们围着龙神各个垂首,“参见父君”。
敖蓉不知什么时候也在队伍之中,只是因为带着允生和春儿显得不够庄重,于是它化了两个水泡,把两人放在其中浮在空中。允生新奇,坐在水泡里虽然惴惴不安,担心随时掉下去,但现在海上的热闹却让他无暇他顾。他浮在半空,更是看的清楚,供桌和一众龙浮在半空,就在巨鲸的正北方,神官对着巨鲸念念有词,而众龙围着龙神两旁以扇形排列在神官身后,一脸虔诚严肃,神官念叨“……北冥神君,泛爱博容。足历海岱,惠泽八方。壮浪不羁,气骨稜嶒。身虽有尽,泽被寰瀛。丹心寸寸,蜕骨成莹。承君神恩,庶物群生。煌煌我族,万世垂功。叠碑以拜,以颂以祷。大礼告成,伏维尚飨。”
龟神官话音刚落,只见水里的巨鲸忽然长鸣不止,以尾助力,一跃而起。出水的那一刻,巨鲸忽然展开了两只巨大的翅膀,伴随着鲸吟,在空中围着月亮和祭坛,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巨鲸周身水珠晶莹,如一圈光雾环绕,神圣异常。允生忽然想起夫子讲《山海经》的时候,引用过一段《庄子·逍遥游》,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十三条金龙同龙神一同,围着巨鲸绕成了一个圆圈,晗首跪拜。鱼虾在水面跳跃,似是悲恸。而巨鲸眼含欣喜,环月而行,飞腾中鲸鸣清悦,如空山灵钟。只见划过半空,鲸首向下,巨鲸慢慢阖目,面容安详,随着一声巨响和磅礴的水花,巨鲸收翅扎入水中,与世长辞。
随着巨鲸的坠落,水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而供桌慢慢下降,随漩涡渐渐沉入海底。只一息的功夫,漩涡便渐渐平息,海面如常,龟神官秉礼长立,众龙环立不动,直至水面彻底平息。
礼成,众龙围着龙神聚拢,浅话家常,允生才知道,龙神竟为西海龙王。因神官测算,有巨鲸于西海殒身,故举办隆重仪式,招各方龙子前来祭拜。
敖蓉在众龙子中甚为安静,想是因为所有的兄弟中,它的官衔最低。一个龙子,却做了一条小小的岷江的河神,湘泽水神,蜀江水神免不了揶揄一下最小的弟弟,明明可以做四品雨神的副手司雨,却要做一个小小的九品小官,和土地混了一个等级,真的让兄弟不解。
敖蓉也不解释,匆匆地和众兄弟和父神告辞,便带着允生和春儿回村。
路上,允生才知道,自己是见了一次几十年难见的鲸落。
“鲲族因其形巨,因此一直被天界忌惮,种种限制和惩罚,总是不间断,暗中的制约和杀伐更是频频发生。有一方不服管束,弃鳍生羽,化为鹏鸟,终日飞行,躲避追杀,而另一方化为巨鲸,隐秘踪迹,只为太平度日。却都是缄口佛心,一直只为平静生死,造福万物。”敖蓉淡淡地解释,少不了语气里的没落和伤感。
允生忽然想起张舜民的《鲸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到屋里,允生久违地见到了昌黎,它还是一条蛟的样子,身上竟也带了海的腥味。
“可是看了鲸落了?”见到允生明知故问。
“是……”允生一脸疑问,却没有说出口,他总觉得昌黎的事情,好像有什么不可说。看着它一身蛇皮,总忍不住想起它把和自己神似的那个人塞进蛇蜕的景象,心情有点复杂。
“我怕你太难受,来看看你。”昌黎低声道,“今日因为人数不够,所以我去凑个数。”
这时允生才想起来,的确是,龙形仪仗里并不是十三个龙子,而是十四个。但,它可以化作龙形?
“我有幸靠着曾祖的关系拜了西海龙王为尊师,因为尊师的帮助,用混元珠化了龙形。待我修行跃升一个新的阶段,便可化真龙了。”昌黎说起来,有点希翼和喜悦。
允生定定地看着它,却不明白它和自己说这些干嘛。
昌黎转身看到他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可能唐突了,便喃喃道“他睡了,我只是不知道这些事与谁说……”说完,便告辞仓皇走了。
允生心情有些闷,久久睡不着,恍惚间,他想起春儿在敖蓉讲了鲲的故事后,忽然说了句“你又怎知鲸落,不是为了换取自由的一种交换”。允生忽然心一沉,觉得初秋的夜,着实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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