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蜀中的日子里,她没有哭,虽然年幼害怕,却知道哭也无用。被逐出京华时衣裳带的不多,她只觉得冷,脑仁里渐渐一片麻木的空白,只盘旋着姐姐在家时教她念的一句句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果真是春日如年。
她有什么好哭的,比之姐姐,生下一女即夭折,月子还未坐好就被逐出宫闱,废居甘露寺修行,自己的命运还有甚好感叹!
蜀中的日子仿佛被拉长了藕丝一般,格外格外长。她于二姐的伤心绝望中终于窥得了甄氏败落的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她吃惊之余,却不肯迁怒二姐,只是尽着做甄氏女儿的本分,照料双亲,扶持家计。
那一日,原是到了蜀中四年多后的日子,她永远地失去了父母。
什么盗贼谋财害命?她才不信!她有预感,那伙人分明是冲着她和二姐来的!只觉得心头几乎要沁出血来。
她暗暗发狠,这一世,甄家的冤屈,甄家的眼泪,都要那始作俑者一一偿还。
帘外春意阑珊,隐约有木鱼笃笃声传来,一下一下格外凄怆——那是为爹爹母亲超度的诵经声。
她想起姐姐,甘露寺的生涯,她是否更加寂寞凄凉?想起哥哥,岭南的苦役,他是否力不从心?
凭着帝王的旧情未了,凭着一双子女,凭着一颗慧心,姐姐成为大周朝第一个自废妃而回宫的女子,再度站在六宫的荣宠之巅,让六宫女子,满朝官员骇然失色。
因着姐姐的炙手可热,连远在蜀地的她和二姐也被想起,许以恩宠回京陪着姐姐。
可是没想到他们还是不肯放过甄家。回京途中二姐被人陷害设计,失了清白,以侧妃的身份入了王府。人人都道二姐好大的福气,只有她恨得牙跟发酸。她甄家的女儿哪怕嫁与匹夫草莽草草一生,也绝不去做人妾侍!
步入姐姐的莹心殿,看着金玉如尘土,才知天家富贵四字的分量。这是无数后宫女子可望不可即的荣宠,可是她只为姐姐感到心酸不已。
富贵荣宠如何?贵为四妃又如何?不过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她一直不明白姐姐为何要回宫。那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至少明智如姐姐,断然不会这样做。可是她偏偏这样做了,或许是因为现实,或许是因为孩子,或许是因为复仇?实在,她瞧不出那贵为帝王的男子有何可值得眷恋的。
棠梨宫里的海棠开得那样红,如姐姐的盛宠映出满天红霞,映照着紫奥城万千宫宇,重门叠户。那光影照不见的黑暗处,是否就是不能得宠的满腹哀怨的失落女子,比对着姐姐三千宠爱在一身,兀自黯然失色。
她置身于华美的宫宇之中,“椒房”温暖的浓香熏人欲醉,仿若神仙洞府一般。她望着一袭紫色华服,玉颜云鬓金步摇的姐姐,赫然想起十五岁入宫前的姐姐,无忧无虑的天真笑意。
犹记得姐姐在闺中的豪言壮语,——我甄嬛,必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时光如飞鸿的羽毛一扬,轻飘飘便过去了,可是姐姐,再无那种纯稚心境。
有时姐姐会说起宫中的嘉贵妃,说起她们是同一届入宫的秀女,就属她福气最大,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今天,如今已是三子之母,真真是贵不可言了。
说这些话时,姐姐的目光之中隐隐有艳羡之色。玉娆分不清楚是羡慕嘉贵妃的地位?还是恩宠?
她只觉得嘉贵妃一定是这宫里顶顶最富机心的人了。哪怕前朝后宫都在称赞她的贤良纯孝,可是能逼的皇后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女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呢?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姐姐与嘉贵妃交情亦是淡淡。
遇见汾,是玉娆生命中一个美好的意外。
明明说好的,这一生,最苦便是嫁与帝王家,她再不愿和姐姐一样,一生没入深宫,花开花落,只赖那一位东君主。
甚至他已有王妃,绝不会是她甄玉娆的良人,可偏偏还是动了心。
知道他每隔三日就要来向太后和太妃请安的。她日日随了过去,旁人只道她是为了讨太后欢心,殊不知她只是为了能见他一面。原以为是她的一厢情愿,却在她窥见汾的目光凝睇在自己的眉眼时,心里顿时开出了一簇一簇欢喜的花。
姐姐在宫中的日子其实没有外人看着那般风光无限,姐姐的容颜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忧伤与深沉。玉娆只觉得愧对姐姐,也愧对爹娘,甚至愧对有着身孕的九王妃。
只是情之一字,果真难以勘破。她甄玉娆躲得开人,却躲不开自己的心。
在太后的偏殿里,他们二人紧紧相拥,享受这一刻的放纵。
她的身量并不娇小,是颀长的美人儿。可是站在玄汾面前,生生就被比得矮了下去,可是玉娆却满心欢喜,她喜欢玄汾这样高,这样高,她抬起头能看清他新刮的下颌,有微青如璧的颜色,叫她安心。
玄汾轻轻念了一句:“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这是《诗经》里的《邶风》,说的是在纷纷大雪中,两个人手拉着手一道走路。北风肆虐,雨雪冰冷,但两人的心中融融洽洽,十分甜美快乐。
她低低吟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玄汾心中感念莫名,轻轻吻一吻她光洁的额头,郑重道:“别害怕,即便谁要阻挠,我总是在你身边。”
姐姐贵为淑妃却那样辛苦,二姐姐嫁入王府却三人难行,甄家的女儿都不是美满姻缘。
这世间总是容不得下一对痴情儿女,一段佳偶天成。
那日发生的事情,她不愿意在想起。恍惚间自己得到了什么,却也失去了什么。
王妃苏宁珍幼承庭训,出身名门,不屑于使那种下作的手段折辱她,她只是以那种嫌恶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瞧见了什么脏东西,让她无地自容。
在九王府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玉娆被太后灌了绝子汤,也不愿在给寂寂深宫之中的长姐添麻烦,她日复一日的沉默、寂静,恍若当年心如死灰的二姐。
她也是骄傲的,在明知自己做错了的情况下,到底没有选择一错再错。
后来,甄家的冤屈洗清了,姐姐却死了。得知消息时,她没有哭,反而笑出了声。她知道,姐姐终于解脱了。她自己也要解脱了。
她和汾,终究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她此生都不能有孕,生前死后也不过一句“甄氏”。汾曾经的意气风发也逐渐沦为平庸,宫里的两位太妃给不了他太大的助力,而妻族也因为纳妾之事起了嫌隙。司空苏遂信不肯相帮,反而处处压着不给他出头——如果注定是一个心向妾室的孙婿,倒不如不给他出头的机会,至少他的孙女苏宁珍能坐稳王妃之位。
她不想让自己和汾最后落到相看两厌,互相怨怼的地步。今日是十五,每月的初一十五,汾都会歇在正院,这是王妃的体统。她决定在今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想赌一赌,如果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会不会抛下王妃过来看她。
她直牢牢盯着门外,直到意识不清,门外除了午后寂静的风声和落花,别无他物。
后宫之陵容传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