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莩也再没什么需要在意的。这黑漆漆的人间把他的一切都拿去,他也只剩下这一条勉强清白的命了。
他像个活着的尸体一样,随着流民浩浩荡荡潮水一样的队伍,麻木地向前挤着。
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了。但他始终不愿意放弃,因为这是他最后可以用来怀念的东西。
‘这样的辛苦,有什么意义呢?’他看着污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脏极了的那张脸,依稀还有些父母的轮廓。
他就这样,一边活着,一边一次次地告诫自己
‘你还是个人啊,莩,人一定是不能吃人的。’
‘吃人的人,该叫做鬼才对。’
一路走来,这个半大的少年挖过草根,掘过树皮,甚至吃过观音土。
他什么东西都吃过,那些消化不了的杂物,把他的肚子垫得又高又涨。
但他唯独没有吃过人。
他的行走也没什么目的,像这样流离失所的难民,不会有任何城池收留。
他们被叫做“野人”,野人,哪有什么当人的权力呢。
又度过了许多个日夜,终于有一天,叫莩的少年倒下了。
他像无数个死在荒野的流民一样,了无生趣地倒在地上。
一袭黄土呛到了他的喉咙,他痛苦地咳嗽了两声,贫弱的身板剧烈的颤抖着。
他知道,自己就要饿死了。
他这时突然感到了恐慌,生命的流逝是这样的可怖!他拼命地抓取所见的一切物什往胃袋里填。
石子,沙砾,野草……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啊!还不想死,明明还不想死!!
他咬上自己的手,血液好像都干涸了。他扯下自己的肉往嘴里咽,双目通红,好像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在癫狂的噩梦中,叫莩的少年人,终于死了。尸体不知进了谁的嘴,只余下一堆稀碎的白骨。
可他不会想到,明明那副身躯已经消弭了,饥饿的灵魂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在他濒死时胡乱吞咽下去的一颗红色的石子,让他带着那一丁点儿人心,长久地滞留在了这鬼怪横行的人间。
这世间至此,少了个叫莩的少年郎,多了个乱世里的饿死鬼。
莩想到,书里说,饿鬼就是佛教里头代表了贪婪的众生,他们贪婪的肠胃,是永远不会被填饱的。
所以,他每时每刻都要忍受饥饿的煎熬,临死前那深渊一样的抽痛感完全将他淹没。
仿佛要证明他已经死掉一样,人世间的东西他通通无法触摸,活着的人类也无法看见他,他和世界像是蒙了一层纸。
‘好孤独啊。’
触摸不到任何活物的他也没法入口食物,心灵和肠胃的空虚在血管蔓延。
他此后行走百年,人世冷暖都一一看遍。这时他才懂得,坚持像个人一样活着的家伙,境遇多半不好。
那,这世间,尚有不吃人的人活着吗?这世间还容得下人活着吗?
他不知道答案,少年时念过的书上没有答案。他最后不再游荡,不再执着,而是停在了一个普通又阴寒的山洞里。
他附身在一块岩石上,风吹日晒,他的身影渐渐凝实,却依然不被任何活人察觉。
他的样貌永远留在了少年时,是那逃亡路上的丑陋模样,干瘦枯黄,脸上时时带笑。
他已决定让灵魂就此腐烂,偶有鬼魂路过这里,可以看见一个嬉笑着的难看少年。
直到再后来,莩遇到一个已死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问他,人是不是一定要吃人才能活下去,又剜了自己一对眼珠给他。
他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咀嚼着那副不属活人的眼珠,忽然觉得可笑。
——那可是个鬼啊,一个当自己是人的鬼!
可是为什么,有潮湿的水珠滴落下来,落在他的指尖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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